就在这沉寂的间隙。
一阵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密的蚕食桑叶,由远及近,穿过庭院草木的枝叶,轻柔地覆盖下来。
几点微凉的湿意,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令窈微仰的脸颊上。
她茫然地抬手,指尖触到那一点冰凉的水渍,下意识地捻了捻。
随即,那双还带着月华余韵的眼眸猛地亮起,如同暗夜中骤然发亮的星子。
她倏然转头望向玄烨,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主子爷,下雨了!”
“什么?”
玄烨身形一震,几乎是瞬间便从廊柱的阴影中大步跨下台阶,疾步踏入庭院。
细密的、带着草木清香的雨丝,如同天降的甘霖,温柔地、持续地洒落下来。
虽然雨势细弱,远不足以解大地干渴,但那实实在在的、冰凉湿润的触感落在皮肤上,却是如此真切。
玄烨猛地顿住脚步,仰起头,任由那稀疏却珍贵的雨滴滴落在他的面颊眉宇上。
巨大欢喜,如同冲破堤坝的春水,瞬间漫上他的脸庞。
那笑容干净明亮,甚至带着几分久违的近乎孩童般的纯粹。
他下意识地摊开掌心,虔诚地向上托举,仿佛要接住这来自上苍的恩赐。
细小的雨滴,一滴、两滴……接连不断地坠入他温热的掌心,溅开微小冰凉的水花。
令窈屈膝深深福下身去,欣喜万分:
“主子爷心诚格天,上苍慈悲,定是听到了主子爷至诚祝祷,降下甘霖,以解主子爷心头燃眉之急。”
玄烨闻声,缓缓收回仰望苍穹的目光,转身看向阶下福身的令窈。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带着雨丝般的温润:
“起来吧,不过几滴微雨,尚不足解大地焦渴,远不到欢喜庆贺之时。”
话虽如此,那眼底深处跳跃的光芒,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令窈依言起身,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话语诚挚,毫无半分谄媚:
“见微知着,由小及大。主子爷乃真龙天子,代天牧民,上苍又岂会坐视黎民涂炭,让主子爷独陷困顿?这甘霖虽小,却是吉兆之始。”
雨丝依旧稀疏地飘洒着,无声地浸润着干燥的土地,也悄然沾湿了两人身上的袍服。
月白色常服与深绿的宫女袍袖,在微弱的灯光下,都蒙上了一层湿润的深色光泽。细小的水珠凝结在衣料纹理间,闪烁着微弱的光。
玄烨低头,凝视着自己方才托举过雨滴的掌心。
那几滴微凉的水珠早已渗入肌肤纹理,只余下一片湿润的凉意。
他缓缓收拢五指,仿佛要将这份上苍初降的恩泽紧紧攥住,永不消散。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深邃的笃定:
“你说得对,虔心祝祷,自有天佑。”
他不再多言,转身踏上通往正殿的丹陛石阶。
步履沉稳,带着振奋。
行至殿门前,他脚步微顿,倏然回首,目光穿过飘洒的雨丝,落回阶下那抹纤细的身影上。
“令窈。”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细雨的沙沙声,带着近乎叮嘱的温和:
“早些歇息。”
言罢,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没入正殿那扇厚重的门扉之后,只留下阶下独立微雨中的令窈,和那回荡在湿润空气中带着他体温的余音。
细雨无声,继续温柔地洒落,浸润着斋宫肃穆的砖石,也悄然浸润着某些在暗夜中悄然滋生难以言喻的心绪。
令窈立在微凉的细雨中,久久未动。
蒙蒙雨丝如同无形的网,温柔地覆盖下来,很快便洇湿了她的鬓发、脸颊,带来丝丝凉意。
她浑然未觉,只紧紧攥着袖中那枚被明黄络子包裹的粉彩小瓷瓶。
冰凉的瓷壁紧贴着掌心,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透过肌肤,直直烫进心底。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悄然发酵、膨胀,带着酸涩的甜意与隐秘的悸动,沉沉浮浮。
在这万籁俱寂的雨夜里,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内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而激越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晰地搏动着。
每一次跳动,都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方才那道明黄身影所带来的,足以颠覆心湖的波澜。
直到雨丝渐密,她才如梦初醒,几步退回廊檐之下。
转过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正殿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窗纸上映着绰绰人影。
他此刻是在秉烛夜读?还是焚香礼佛?
他们之间,隔着森严的宫阙,尊卑的天堑,如同云泥。
然而此刻,却又奇异地沐浴在同一片温柔的雨幕之下,呼吸着同一方湿润的空气,脚踏着同一块被甘霖浸润的土地。
他仿佛远在九霄云端,却又近得能感受到那雨丝中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
绘芳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气,脚步匆匆地跑到廊下。
她一眼便瞧见令窈失魂落魄般杵在门口,手里似乎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绘芳抬着胳膊擦了擦脸上的雨滴,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杵在这儿给谁勾了魂呢?挡着道了。”
说完,也不等令窈反应,便径自挤进屋内,一边拍打着衣袍上沾的细小水珠,一边从怀里掏出帕子,仔细擦拭着袖口裙摆。
令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心头一跳,瞬间回神。
下意识地将袖中的小瓷瓶往更深里塞了塞,面上却强作镇定,几步跟进屋内。
“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去了?也不怕主子爷要茶?”
语气带着点欲盖弥彰的质问,脚步也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避开绘芳的视线。
绘芳正低头擦拭,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瞥了她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却没立刻答话。
擦干净袍子,目光随意扫过茶台,忽地定住。
只见茶台上赫然摆着一壶显然刚沏好不久、犹自温热的茶汤,旁边还放着一只饮过的茶盏。
绘芳眼中瞬间掠过惊疑之色,随即化作浓浓的讥讽。
几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拿起那只茶盏,凑到鼻尖嗅了嗅,又就着昏暗的油灯光线仔细看了看茶汤色泽,随即发出一声夸张的轻嗤:
“呦,咱们戴佳管事可真是上进啊。”
她拖长了调子,语气带着赤裸裸的嘲弄。
“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倒在这儿勤奋学习起茶道来了?”
言罢,她竟端起那盏玄烨亲手所沏的茶,送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茶水入口,绘芳脸上的讥讽瞬间凝固。
她眉头微蹙,面露诧异。
这茶汤色清亮,香气内敛而悠长,入口醇和甘爽,回韵绵长,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绝非令窈这等不通茶道之人能泡出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