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了西暖阁令窈一颗心还在砰砰乱跳,脸色有些发白。
“令窈姑娘。”
梁九功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凑近,脸上堆着过分殷勤的笑容,压低声音问道:
“可谢过恩了?”
令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微微一颤,强作镇定地福了福身:
“回谙达,已经叩谢天恩了。”
目光下意识地避开梁九功那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深意的视线,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阴影里缩了缩。
梁九功将她这份细微的闪躲尽收眼底,脸上笑容不变,只意味深长地微微颔首:“嗯,那就好,那就好。”
令窈如获大赦,再不敢多留半刻,匆匆对着梁九功又是一礼,便忙不迭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乾清宫。
身后,梁九功那高深莫测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在她离去的背影上缠绕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令窈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蝶,迅速消失在乾清宫幽深回廊的尽头。
殿门帘幔微动,顾问行踱了出来。
先是看了看在令窈离开的方向,随即精准地落在侍立一旁的梁九功身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洞悉一切的讥诮笑意:
“是你让她奉茶进去的?”
梁九功脸上瞬间堆起恭敬无比的笑容,躬身打了个千儿,语气谦卑:
“师父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法眼。正是奴才让她进去的。戴佳氏身受主子爷天恩浩荡,得以保全性命、擢升管事,此等再造之恩,若不趁此良机亲自叩谢天颜,表露赤诚忠心,岂非辜负了主子爷的仁德?奴才也是替她着想,全了这份君臣之义、主仆之情啊。”
他言辞恳切,仿佛句句在理。
顾问行嗤笑一声,眸光冰寒。
“替她着想?拂月那帮人如今把乾清宫围得跟个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飞进去都得掂量掂量分量。你倒好,竟敢私自安排人进殿奉茶?若是让她们揪住这个把柄……”
他话语一顿,在梁九功脸上逡巡片刻,嘴角那抹讥诮忽地加深,化作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呵,小梁子你如今可真是越发进益了。搁这儿跟为师玩起‘驱虎吞狼’的把戏了?”
梁九功心头猛地一凛。脸上那副“忠心耿耿”的表情却丝毫未变,反而腰弯得更低,立刻义愤填膺道:
“师父明鉴!奴才岂敢在您面前耍弄心机?实在是实在是那含雪欺人太甚。她仗着背后那点子势力,目中无人也就罢了。竟敢拿师父您作筏子,去对付底下人。害得师父您在那滴水檐下生生跪了一个时辰。奴才每每想起,便觉心如刀绞,愤懑难平。
她既然这般忌惮戴佳氏,处处打压,那奴才奴才就偏要推戴佳氏一把。让她一点一点挤占含雪的位置。奴才倒要看看,等她没了那份狐假虎威的依仗,还如何嚣张跋扈,残害同僚。”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情真意切,仿佛字字泣血,全是为师复仇。
顾问行审视的目光落在梁九功身上,细细的打量。
半晌,忽的笑出声,脸上嘲讽意味更足:
“驱虎吞狼,你这是要走为师的老路?你入乾清宫之前,那上头的荣嫔娘娘,下头的庶妃张氏哪一个不是为师当年一手捧上去的?
你来了之后出了乌雅氏那档子事,你以为我又是想如法炮制,想再扶一个荣嫔出来?”
他猛地朝梁九功逼近一步:“那是因为佟主子……”
话到此处,骤然收声。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讳莫如深的光芒。
顾问行深吸一口气,语气倏忽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罢了,这些陈年旧事,你也不必知晓。小梁子,为师今日教你一句,步子走的太急可就迈不稳了。”
说着,伸出手在梁九功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顾问行直起腰,脸上那点语重心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而疏离的漠然:
“对了,这个月的‘孝敬’怎么还没见着影儿?还要为师亲自开口提醒你吗?”
梁九功被他拍脸的动作激得浑身瞬间绷紧,一股愤恨在眼眸里一闪而过。脸上却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愁苦与惶恐:
“师父息怒!师父息怒啊,奴才实在是有心无力。如今这光景师父您也是知道的,外头旱得赤地千里,宫里也是捉襟见肘。莫说是咱们了,便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大姑姑,听说也是连着两个月没领到足额的月例银子了。内务府那边实在是拿不出银钱来啊。”
他摊着手,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
顾问行冷冷地扫过他腰间荷包:“这个月的没有你难道不能拿以前攒下的‘体己’先垫上吗?”
语气不疾不徐,带着一份理所当然:“总不能让徒弟一直拖欠着师父的‘孝敬’吧?这可就不合规矩了。”
梁九功强忍下这口气,连连作揖:
“是!是!师父教训得极是,是奴才想岔了,糊涂啊。师父放心,奴才这就去想法子,定不让师父您久等。”
顾问行不再多言,袍袖一拂,转身挑帘而入。
梁九功保持着躬身送行的姿态,直到门帘彻底静止他才缓缓直起身,脸上那副谄媚惶恐的表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阴鸷。
“师父……”。
一个声音自身后怯怯响起。
梁九功心头一动,不必回头也知是赵昌,自己新收不久的小徒弟,机灵有余,却也稚嫩。
他转过身,脸上已瞬间调整好神态,只余一丝沉重与无奈。
赵昌见师父转身,忙不迭地深深打了个千儿,随后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双手捧着递到梁九功面前:
“师父,您别发愁,奴才这里还有些攒下的铜板和碎银子,虽不多,师父您先拿去顶一顶。总不能让师父您在顾谙达面前为难。”
梁九功的目光落在那荷包上,轻轻叹口气。
赵昌家境贫寒,宫外父母弟妹全仰仗他这份微薄月钱勉强维生。
这荷包,只怕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全部指望。
他没有立刻接,反而伸手将荷包轻轻推了回去。
“傻孩子,胡闹些什么。师父若是收了你这份血汗钱,又与方才里面那位师父有何区别?”
他强调着“师父”二字,其中的讽刺意味,只有他和赵昌能懂半分。
赵昌急了,还想再递:“可是师父……”
梁九功微微加重力道按住他手腕,摇了摇头:
“你宫外那一家子老小,就指着你这点子嚼裹过活。你把钱都给了我,他们怎么办?喝西北风去?师父知道你是好意,但这钱师父是万不能收的。”
他顿了顿,安抚他:
“莫忧心,师父这些年私下里还有些体己,凑一凑,勉强能补上这个月的‘孝敬’。这份心意师父领了,但钱你收好。”
“这怎么能行呢……”
赵昌眼圈都红了,双手攥着那荷包,只觉得有千斤重,师父待他的好,此刻更是显得沉甸甸的。
“徒弟孝敬师父,天经地义……”
梁九功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警惕的看了看四周:
“人多眼杂,谨言慎行。”
赵昌立刻闭上了嘴,用力点点头,飞快的将荷包揣回怀中。
梁九功不再理会小徒弟,转而挺直了腰背,目光深邃悠远地投向乾清宫重重叠叠的殿宇深处,仿佛要穿透那朱红的宫墙与琉璃瓦,看向御茶房所在的某个方向。
那眼里弥漫着无声的计算。
令窈的升迁、宁格的调入、绘芳的沉寂、甚至含雪的危机似乎都在这悠远的目光中被细细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