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正垂眸凝神,心思沉在账册的脉络里,梁九功突然挑帘而入。
一眼便瞧见了坐在门口椅上的令窈,脸上堆起十二分热络的笑意,竟上前对着令窈打个千儿:
“令窈姑娘,先前之事,实是迫不得已,多有得罪了。姑娘千万莫往心里去。”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让令窈心头一跳。
她慌忙扶着椅背站起,强忍伤口牵扯的痛楚,伸手虚扶:
“梁谙达快快请起,这真是折煞我了,宫中规矩森严,谙达依制而行,何错之有?奴才心里明白,绝无半分怨怼。”
言及此,她想起叠翠私下所言,正是梁九功递了眼色,那庭杖才未落得致命要害。
这份隐而不宣的救命之恩,她铭记在心。当下郑重敛衽,深深一礼。
“说起来奴才更需谢过谙达照拂周全之恩……”
梁九功眼神一闪,连忙顺势搀住她的胳膊,含糊道:
“姑娘言重了,言重了,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他目光扫过四周,显然不欲此事张扬。
令窈何等聪慧,立刻会意,不再言语。笑容和煦,转了话头:
“谙达此来,可是有什么要紧吩咐?”
梁九功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愁云密布:
“姑娘也是知道的,老天爷像是存心要断人活路。这旱情硬是不见一滴甘霖。直隶那边焦土千里,莫说种庄稼,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主子爷急得坐卧难安,嘴角都燎出了一串火疮,顾谙达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嘱咐御茶房尽快熬制些清心降燥、祛火消痈的药茶呈上。想着……玉竹饮那等滋补清热的方子……”
“谙达容禀”。一直静静无声的栖芷突然开口打断。
“玉竹饮虽好,却是针对阴虚内热所致的虚火上炎。主子爷此番口舌生疮,乃是急火攻心、阳热炽盛之‘实火’,起病急骤,祛之宜速。”
她语速不疾不徐,条理分明。
“依奴婢看,用新鲜荷叶为君,佐以淡竹叶清心除烦,配伍生甘草、白茅根泻火解毒,甘缓滋阴,最是对症。若辅以莲子心少许,效果更佳。”
梁九功望向栖芷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感激:
“好好好,一切全仰仗栖芷姑娘了。顾谙达的意思,是主子爷午觉起身后呈上,这时间不知可还来得及筹备?”
栖芷胸有成竹:“谙达放心。此方药材皆是寻常之物,炮制便捷。便是即刻准备,立时呈上也绝无问题。奴才索性多熬些,谙达您和手下的人,也都喝上几碗消消心火。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熬上一大砂锅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主子爷那边,不妨就权作日常茶饮来喝,更是相宜。”
“如此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了。” 梁九功连声感谢。
恰在这时,含雪走了进来。
甫一进门便精准地捕捉到了梁九功那张带着几分谄媚讨好的脸。
含雪脸色瞬间一沉,那大宫女的倨傲和对低等太监的蔑视毫无掩饰地爬上眉梢眼角,微扬下巴,语带讥诮:
“梁谙达好生清闲,跑到我们这里闲打牙,上头主子爷可已散朝多时,这会子想必已回乾清宫了吧?”
她如今是敬事房明文擢升、正儿八经的乾清宫大宫女,连住处也已搬进了承露原先宽敞体面的房间。
尽管因杖责令窈一事间接招致圣怒,被顾问行申饬,但这二十余日她刻意低调避讳,未曾再往御前凑,加上家族势力周璇。
事情竟也渐渐平息,风平浪静。
这更助长了她的气焰,对于梁九功这等资历虽老却仍是“奴才的奴才”,愈发轻视,言语间毫无客气可言。
梁九功眼底飞速掠过一丝阴鸷的寒芒,脸上却瞬间堆起更加灿烂圆融的笑容,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
“含雪姑娘安好。这不,顾谙达体恤圣躬辛劳,特意嘱咐御茶房熬制降火药茶,奴才瞅着主子爷那边暂时也无传唤,便自个儿过来通禀一声,省得扰了主子爷清净。姑娘这是刚下值?”
含雪对他的解释置若罔闻。
高昂着头,带着一股睥睨的气势,径直走向门口那张椅子上坐下。
这位置视野最好,离门最近,是她往日最中意的“宝座”,既方便随时离去,又可避免与屋内卑贱之人过分亲近。
她看向令窈,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这不是我们那位千金嘛,怎地?伤筋动骨的日子没过几天,就闲不住跑出来晃悠了?”
她的视线又悠悠转向安静侍立在角落的宁格,唇边的讽刺更浓。
“怕这位章佳妹妹抢了你的差事?也是,熬煮奶茶这点子粗活,谁做不得?至于你那点子识字记账的本事嘛……”
含雪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
“宫里识文断字的宫女,细数下来也非稀世珍宝。这么一算,戴佳令窈,你那点自以为是的独特之处,可就真是一文不值了。难怪这么火烧屁股似的要赶回来,生怕失了立足之地吧?”
字字如针,句句戳心。
含雪得意地观察着令窈的表情变化。
然而令窈只是静静地听完,脸上竟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她不卑不亢,语气平静,对着含雪微微欠身:
“含雪姐姐教训得是。”
含雪那一拳像是打在棉花上,原本以为会破了她的心防,让她恼羞成怒,又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谁知人家浑不在意。
那副我就是这样,如何的模样让含雪火气一下子窜到老高,气的直哆嗦:
“戴佳氏!你……”她刚抬手指着令窈。
“含雪。”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轻唤。
含雪一怔,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迅速的收回手,整个人变成了霜打的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