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催完茶水,见顾问行亲自奉茶进去,便又往西暖阁走来,刚挑帘子进去,就见东暖阁门帘被侍立的太监打起,几位议政大臣鱼贯而出。
他们或捻须沉思,或低声交谈,脸上犹带着方才争论未尽的凝重之色,显然还在为政务烦忧。
玄烨背手往西暖阁走来,步履从容,脸上带着处理完政务后的轻松与惬意。
令窈迎出去,恭恭敬敬行礼。
玄烨脚步未停,径直走到她面前,伸手托住了她的手腕。
令窈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轻轻一带,顺势将她的手完全握在了掌心。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试图抽回手,玄烨却仿佛浑然不觉,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牵着她走进了西暖阁。
“今日又给朕准备了什么?”
他终于大发慈悲放开她的手,在主位落座。
令窈只觉得脸颊烧的滚烫,不敢看他,喏喏道:“备了些清淡时蔬,另有刚出的点心,您尝尝。”
玄烨点点头。
奉膳太监立刻忙起来,撕封条,开食盒,摆盘,尝膳太监也忙碌起来,拿着银勺一一品尝。
绍兴黄酒被启开,令窈拿了银制烫酒壶去温酒。
一时间西暖阁杯盏相碰,碗筷交叠,声音清脆,有条不紊的准备皇帝的膳食
令窈走到放置酒具的小几前,那里早已备好烫酒的器具。她将黄酒缓缓注入银制烫酒壶内,将银壶放入那鎏金温酒盆中。
盆内盛着约七八分满的热水,水温需恰到好处,既不能滚沸以免酒气挥发过甚酒味变酸,又要足够温热以驱散酒中寒气,激发出黄酒特有的醇香与甘甜。
令窈一手扶壶,一手转动,让壶中的酒均匀受热。待壶壁温热烫手,壶口处开始有细微的热气袅袅升起,酒香弥漫开来,这才停止,将银壶提起擦干水。
令窈端着黄酒回到桌前,奉膳尝膳已妥当,她先给玄烨斟酒,随后拿起银箸布菜。
夹了一个盒子豆腐放在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蕨菜烩白玉,她刚转身准备去拿玉兔白菜饺。
玄烨拈着酒盏在手里微微晃动,琥珀色的黄酒缓缓转动在斗彩花卉纹酒盅里,赤玉凝光,酒香四溢。
他并不喝,只淡淡看着,头也不抬问道:“今日取酒时你遇到了谁?”
令窈夹菜的手一顿,微感诧异:“您怎么知道奴才遇到人了?”只得如实回禀,“正好碰见春霭大姑姑,大姑姑说,数九的天,天寒地冻,黄酒最是养身。”
她细细觑着他的神色,见他神色如常,眉梢微挑,暗想莫不是不悦。
于是不动声色地放下银箸,转身走回小几旁,从银制烫酒壶拿出马奶酒,添了一只酒盅到了一杯,轻轻放在他手边。
“奴才也忖度不出该不该上,索性两样都拿了,您要是那样不喜奴才也好换的。”
玄烨缓缓放下那盅被他拈转许久的斗彩酒盅,修长的手指转而伸向那盅马奶酒,端起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酒液入喉。
看着令窈嘴角噙笑,随即毫无征兆地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令窈垂在身侧的手腕:
“烫不烫,方才见烫酒时热水溅到手背了。”
就着灯一瞧手背上果真有一块红了,但好在不严重。
想必是注水入夹层时,那滚烫的水汽或是溅起的水星所致。她竟浑然未觉,更未在意。这点微末小伤,在慎刑司那夜的冻疮和脚伤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她就是这样。受了罪,吃了苦,为了不落人口实,为了不挨罚,总是死咬牙撑着,一声不吭。
现如今还是这个脾气,换了旁人立马委屈巴巴掉眼泪,可怜兮兮看着他,盼君垂怜。
她偏不。
四平八稳,不肯露怯。
即便是在他面前,也依旧如此。
有时候,她这般要强,倒让玄烨觉得自己这帝王之尊,在她面前似乎都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她不需要他的庇护,亦不寻求他的怜惜。
玄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指腹在那微红的肌肤上又轻轻抚过一下,竟又将刚才那盅黄酒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暖阁内,所有垂手肃立的宫人都抬头不着痕迹看他一眼,又飞快扫了一眼那两只空酒盅。
主子爷惩忿窒欲,克己复礼,于饮食一道更是节制有度,饮酒向来只饮一杯,绝少放纵。今日竟连饮两盅?
玄烨却对周遭那无声的惊诧置若罔闻,他拿起银箸夹起一块盒子豆腐送入口中,咀嚼片刻,才抬眼看向令窈,语气笃定:
“你定的总不会错。”
令窈已经忖度明白了,春霭给她挖坑,自己傻傻的跳下去了,万幸还知道留梯子,又爬了出来。
此举不论有没有找补,已经大大降低了威望,坐实了出身卑微,骤然登顶,必然会目光短浅,见识浅薄,绣花枕头一包草。
可他那句话,是信任是维护,是告诉她“你的选择,朕认了”。
那暖意蔓延四肢百骸,齐齐涌上心尖,令窈一颗心激荡难平,手被他攥着,想抽都抽不回来。
她微微抬眸,望向玄烨。水汪汪的眼眸,澄澈清亮,倒映着满室烛火,泛着流光溢彩,带着一丝被点破心事的慌乱,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的依恋。
只一眼叫玄烨心湖微澜。
玄烨迎上她的目光,喉结滚了一下,轻咳一声,放开她的手,坐直了身子。
“布菜”
他说着,便慢条斯理地继续用起膳来,
令窈垂首应了声“嗻”。
一时饭毕,奉膳太监开始撤菜,令窈引着他们轻手轻脚收拾着。玄烨穿着端罩,顾问行伺候着往慈宁宫去给去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
等他一出乾清宫令窈脸色沉了下来,和沁霜不着痕迹对视一眼。等西暖阁收拾妥当,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连房。
门帘在身后落下,沁霜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下来,她几步走到炕边,猛地坐下,面露愤懑失望:
“真没想到,一向令人敬重的大姑姑,如今竟也开始算计人了!”
令窈没有立刻接话。她与春霭接触不多,交情更是谈不上深厚。但知遇之恩,她一直铭记于心,感激至今。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份恩情的背面,竟会藏着如此锋利的刀尖,猝不及防地捅向她。
“也不能全怪她。” 令窈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自嘲的苦涩,“怪我,是自己不够警醒。都站到这风口浪尖上了,还不长心眼,傻乎乎地就往坑里跳。”
沁霜心中又急又气,眼珠一转,凑近些:“要不……咱们找主子爷说说?你可是他亲口定的司膳,乾清宫四个大宫女里你是最稳当的。”
令窈摇摇头:“不能找他,这次他能帮我解决,那下一次呢?
她站起来看着窗外沉沉夜色:
“情在浓时,他会觉得这是依靠,是依赖,是信任,是将自己全然托付的亲密。可若一天,那心意转移了呢?那时,这些依靠便会成了麻烦,成了嫌弃,成了厌烦,成了烂泥扶不上墙的碍眼。”
令窈收回目光,看向沁霜,眼底一片澄澈的清明:
“我要做的,不是成为他的拖累,让他一次次为我扫清障碍。” 她挺直了脊背,“是让自己足够强,足够稳,能与他并肩而行。”
连房内,烛火跳跃。
沁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女子,看着她眼底那份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醒与坚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