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畅淋漓的大雨下了一整日,到了夜里,终于渐渐歇了势头,化作细密如丝的蒙蒙细雨,无声地浸润着宫城的每一寸砖瓦。
临近子时,御茶房才散了值。
令窈因与沁霜同住庑房,便与李婆子、赵婆子等人分开,独自撑伞,踏上了回庑房的长街。
长街寂寥,宫灯昏暗,在风雨中飘摇不定,投下幢幢灯影。
细雨虽小,却无孔不入,举着伞也无济于事,不一会儿,袍角便被濡湿了一片冰凉。
令窈行至一处高大宫墙的转角,见四下无人,便收了伞,倚着墙弯腰拧袍角。
她刚直起腰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前方黑沉沉的夜色——
只见不远处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口,影影绰绰地闪出五六个太监。
合力抬抱着一个挣扎不休的人,那人被他们死死钳制住,看不清面容,但那方向正是令窈她们这些管事宫女居住的庑房所在。
令窈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此刻若惊慌躲避,反而更显心虚。
她强压下惊惧,站在原地挺直脊背,摆出管事宫女应有的威严,目光沉静地直视前方,仿佛只是寻常路过。
那一行太监脚步极轻快速行来。
被他们死死抓住的女子仍在奋力挣扎,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哭喊咒骂:
“你们这帮作死的奴才,敢抓我?瞎了你们的狗眼!我姑姑是乾清宫的漱晴姑姑,我阿玛在敬事房里当差,我姐姐在佟主子身边伺候,我全家都在宫里当差!你们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全家都不得好死!”
这声音令窈心头一跳,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那被钳制的女子似乎也瞥见了令窈,猛地将脸转向这边。
昏暗的光线下,令窈终于看清了——是缀霞!
“令窈!”
缀霞双眼瞬间一亮:
“令窈,救我啊!是她们嫁祸我,是她们委罪于人!”
她如同疯魔般剧烈地扭动起来,又掐又咬,试图挣脱钳制,目光死死钉在令窈身上:
“令窈!救我!不然……不然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在寂静的雨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混账东西!”
一声冷斥骤然响起,兰茵的身影从小巷里疾步走出,脸色铁青。
“由着她在这里大喊大叫,惊扰宫闱安宁,你们几个脑袋够砍的,还不快堵上她的嘴。”
小太监们被兰茵一喝,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掏出汗巾帕子,七手八脚地要去堵缀霞的嘴。
谁料那缀霞挣扎的极厉害,躺在地上撒泼,谁也近不了身,尖声哭嚎:
“主子爷的蔽膝,你都看见了,令窈!你看着兰茵……”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顺着那截白皙莹润的皓腕往上看——
是令窈那张脸,面无表情,一片平静。目光幽深,难辨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决绝。
缀霞瞬间瞪大了双眼,她盯着令窈,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那眼神里充满了错愕与绝望,以及被最意想不到之人背叛的心寒。
兰茵疾步上前,冷冷的瞪一眼发愣的小太监们:
“还愣着干什么?绑结实了,立刻带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小太监们如梦初醒,再不敢怠慢,拿出绳索,七手八脚地将还在徒劳挣扎的缀霞捆了个结结实实,又用布团死死塞住了她的嘴。
缀霞呜呜咽咽,死死瞪着令窈,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很快,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雨幕笼罩的深巷尽头,只留下地面一片狼藉。
长街重归死寂。细雨依旧无声飘落,洇湿了青石板路。
兰茵走到令窈身边,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你,比我想的要狠。”
令窈没有回应。
她依旧站在原地,眼眸低垂,死死盯着缀霞刚才躺倒的那块地面。
宫道上汇集的雨水正在汩汩流过,冲刷着挣扎留下的泥泞印记,如同冲刷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依旧面无表情,紧抿唇角。
那只捂住缀霞嘴的手,微微蜷缩着,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缀霞唇齿间的温热。
令窈只觉得浑身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猛地甩开手,如同被烫到一般。
再也无法停留,甚至顾不上看身旁的兰茵一眼,几乎是踉跄着,朝着自己居住的庑房走去,脚步又急又乱,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令窈!”
兰茵在她身后急唤一声,连忙追了上去。
然而令窈此刻心乱如麻,脚步快得惊人,兰茵竟一时没能追上。
待令窈冲进她们居住的小院时,只见沁霜正披着一件外衣匆匆跑出院子,一见令窈顿时松口气,伸着脖子往巷子里看了一眼,眉头紧蹙:
“怎么了?我听见缀霞在攀扯你呢?”
令窈的脚步在院门口猛地顿住,抬眼看了沁霜一眼,而后飞快地移开视线,垂下头,不再看沁霜,只是默默的朝着屋内走去。
院内其他管事宫女皆闭门不出,窗纸上也未见丝毫光亮。
显然,方才长街上的骚动与哭喊,她们都听见了,却都默契地选择了充耳不闻,置身事外。
“令窈。”
令窈的脚步在房门前猛地顿住。
她没有回头,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
兰茵站在院门口,目光沉沉地落在令窈僵硬的背影上。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
随即,她不再看令窈,猛地转身走向自己的屋子,抬手掀开门帘,身影迅速没入房内。
门帘垂落,啪嗒一声砸在寂静的院落里。
“令窈……”
令窈缓缓转过身,看向沁霜。
细雨洇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整个人有几分狼狈。
这深宫,这人心,她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看不透兰茵那欲言又止的沉默,看不透漱晴姑姑翻云覆雨的手段。
甚至……也看不透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似乎一心维护自己的沁霜。
她更看不透的,是那个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地捂住他人嘴巴选择自保的自己。
“姐姐。”
令窈语气哽咽,她朝着沁霜深深福了一礼。
“这些日子多谢姐姐维护之恩。令窈铭记于心。”
这份感激是真诚的,却也掺杂几分沉重。
沁霜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她上前一步,轻轻扶起令窈,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安慰:
“傻丫头,跟我还客气什么。”
她拉着令窈,推开房门,将她轻轻推进屋内。
“你放心,不管缀霞在慎刑司里说什么,哪怕是攀扯到你我,都不会有人信,更不会有人听。顾谙达那里早已有了定论,他拍板定下的事,底下的人,谁敢不听?谁敢质疑?”
令窈闻言,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几分。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进了屋,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按部就班梳洗着。温热的水流滑过肌肤,却似乎无法驱散心底那股刺骨的寒意。
她只想尽快将今晚发生的一切,连同那雨夜的湿冷,缀霞绝望的眼神,兰茵沉默的背影、以及自己那只冰冷的手统统都洗刷干净,彻底翻篇。
草草收拾完毕,她吹熄了灯烛,一头栽倒在炕铺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
她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入睡,将所有的惊惶愧疚,迷茫与那深不见底的寒意,都暂时埋入黑暗之中。
窗外,细雨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如同永无止境的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