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华宫的废墟前,新植的红梅在晨光中舒展着稚嫩的枝条,露珠顺着花瓣滑落,滴入泥土,仿佛时间也在这片寂静中悄然萌发。
沈如晦立在梅前,指尖轻抚过带着露珠的花苞,眸中映着破晓时分的天光,清冷如霜。
阿檀捧着尚宫局新呈的账册站在她身后,低声道:
“娘娘,德妃宫里昨夜抬出去三个太监,说是失足落井。”
沈如晦掐下一截枯梅枝,枝芯渗出暗红汁液,她凝视片刻,缓缓开口:
“她倒懂得灭口。”
沈如晦将梅枝掷入身旁水缸,水面顿时浮起油状异色,泛着诡异的虹彩。
阿檀皱眉看着那水:“这……像是西域‘沉梦露’的反应,遇水则显毒光。”
沈如晦冷笑一声:
“赵氏刚倒,她就迫不及待要接手那些暗桩。德妃倒是沉得住气,竟连死人都安排得这般周全。”
阿檀低声道:
“娘娘,奴婢听说,那三个太监里,有一个是原属赵贵妃的暗线,另两个则是曾替德妃传递密信的。”
“所以才要一并除掉。”沈如晦指尖轻点水面,“一个不留,才显得干净。”
正说着,德妃身边的大宫女捧着锦盒踏过晨露而来,裙裾沾湿,却神色端庄。
她屈膝行礼:
“淑妃娘娘万安。我们娘娘说近日宫闱不宁,特寻来西域安神香为您压惊,助您安神静心。”
沈如晦微微一笑,接过锦盒:
“姐姐真是体贴入微,这般风雨时节,竟还惦记着我这个不受宠的妹妹。”
她缓缓揭开盒盖,只见香饼上撒着金粉,内里却掺着细若尘埃的靛蓝颗粒。她腕间翡翠镯骤然泛起紫晕——这是比试毒镯反应更剧烈的警示。
沈如晦不动声色,合上盒盖,指尖在盒底轻轻一刮,留下三道浅痕。
“姐姐费心了。”她语气温柔,“听闻陛下近来眠浅,不如转赠御前?也好让陛下知道,德妃姐姐心细如发,连我这等闲人,都惦记着安神。”
大宫女神色微僵,随即笑道:
“娘娘说的是,奴婢这就去回禀。”
待宫女走远,阿檀急急开口:
“那香里混着迷情散!德妃分明是要诱您用此香后假造私会现场,再栽赃您与外臣有染!”
沈如晦轻笑一声:
“所以她特意选用遇热方显效的‘相思子’。这香无色无味,燃起后却能引人情动难抑,若再配上些‘醉仙欢’的粉末……便是清白之身,也难逃污名。”
阿檀倒吸一口冷气:
“醉仙欢?那不是前朝用来诱杀太子的禁药吗?”
“正是。”沈如晦眸光微冷,“德妃这是要借我的手,把皇帝的怒火引向自己。她算准了我会呈香御前,也算准了皇帝必会亲自查验。”
她将锦盒递给阿檀:
“去库里取先皇后留下的龙凤呈祥盒,把香饼换进去。原盒留下,但要在夹层里撒些‘雪见草’粉末——那东西遇热会显出龙纹,皇帝一眼就能认出是先皇后旧物。”
阿檀一怔:
“娘娘是要……让皇帝以为,这香是先皇后遗物?”
“不。”沈如晦摇头,“我是要让他以为,这香是德妃从先皇后遗物中偷取的。她若敢否认,我便拿出她私藏先皇后遗物的证据;她若承认,便是欺君之罪。”
阿檀恍然大悟,眼中闪过敬佩:
“娘娘高明。”
日昳时分,养心殿内,香炉轻袅,茶盏温润。
皇帝正批阅奏折,忽见德妃宫中太监捧着锦盒而入,跪地呈上。
“启禀陛下,此乃德妃娘娘献上的‘安神香’,说是淑妃娘娘转交,特为陛下安眠所备。”
皇帝抬眸,接过锦盒,见盒底三道浅痕,眉头微皱。
他打开盒盖,取出香饼,指尖轻捻,忽觉异样。
“这香……怎有靛蓝颗粒?”
他命人取银针试毒,银针瞬间发黑。
皇帝眼神骤冷,命人点燃香饼。
刹那间,香烟升腾,靛蓝颗粒遇热化作胭脂色烟雾,缭绕如雾,隐隐带着甜腻香气。
皇帝猛地起身,茶盏摔碎于地,发出清脆响声。
“来人!”
黄德全急忙入内,见状跪地。
“陛下息怒!”
皇帝将香饼掷于他面前:
“你说,这是什么?”
黄德全颤抖着查验,脸色瞬间惨白:
“陛下……这香里……掺着前朝禁药‘醉仙欢’!”
皇帝怒极反笑:
“醉仙欢?朕竟不知,冷宫里的赵氏还能把手伸到朕的寝殿!”
他目光如刀,盯着跪地的太监:
“你说这是贵妃所赠?”
太监连连磕头:
“不……不是贵妃,是淑妃娘娘转交德妃,德妃再命奴才呈上……”
皇帝眼神一沉:
“沈如晦?”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脚步声。
沈如晦捧着账册,款款而入,见满地狼藉,故作惊惶:
“臣妾参见陛下,不知……出了何事?”
皇帝猛地揪住她衣襟,龙涎香裹着杀意扑面而来:
“你早知道?”
沈如晦双眸含泪,声音微颤:
“臣妾只知贵妃昨日托德妃转交此物,说是西域安神香,能助陛下安眠……臣妾不敢擅专,才请德妃姐姐代为呈递。”
她垂眸,露出颈间一道红痕——那是今晨更衣时故意用梅枝划出的伤口。
“德妃姐姐说……说此香能助臣妾固宠,陛下若闻此香,必会夜幸缀霞宫……”
皇帝盯着那红痕,眼神微动。
他松开手,冷声道:
“你竟信她?”
沈如晦低头,声音哽咽:
“臣妾……臣妾只是想让陛下多看我一眼。德妃姐姐向来稳妥,臣妾从未想过,她会……会害我至此。”
殿外忽然传来德妃的哭诉:
“陛下明鉴!臣妾今日根本未见过淑妃!更未让她转交任何香料!”
声音戛然而止。
德妃僵在门槛处,瞪着沈如晦手中徐徐展开的绢帛——那是今早她亲笔所书“妹妹安心,此物绝无问题”的字条,末尾芙蓉花印鲜艳欲滴。
皇帝接过绢帛,指尖抚过那枚花印,冷笑:
“德妃,你素来爱用芙蓉印,这印泥,可是你宫中特制的‘胭脂霜’?”
德妃脸色惨白:
“陛下……这……这字条是假的!臣妾从未写过!”
沈如晦缓缓抬头,声音清冷:
“姐姐,你昨夜三更,亲自遣人送来锦盒,说此香能助我固宠,还叮嘱我今日务必呈于御前。我心中不安,便将你亲笔字条留存,以防万一。”
她顿了顿,目光如刃:
“你可还记得,你说‘陛下若闻此香,必会夜幸缀霞宫,届时……你我姐妹,共掌六宫’?”
德妃浑身一震,眼中惊恐一闪而过。
皇帝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你竟敢——用迷情香诱朕?还妄图嫁祸淑妃?”
德妃扑通跪地,泪如雨下:
“陛下!臣妾冤枉!臣妾是被人陷害!那字条……那字条定是有人仿冒臣妾笔迹!”
皇帝冷笑:
“仿冒?这印泥是宫中特供,每月仅你一人领取。黄德全,查她宫中印泥!”
黄德全领命而去。
片刻后返回,捧着一盒胭脂霜:
“陛下,德妃宫中印泥,与字条上印痕完全吻合。”
皇帝怒极,一掌拍在案上:
“来人!将德妃禁足承恩殿,非朕旨意,不得出入!待查清此事,再行定罪!”
德妃瘫软在地,嘶声哭喊:
“陛下!臣妾真的没有!是沈如晦!是她设局害我!”
沈如晦静静立着,不辩一词,只轻轻抚过颈间红痕。
三更梆响,冷月如钩。
沈如晦在冷宫密道中见到萧珣。他肩头落满梅瓣,衣角沾着夜露,手中紧握一封染血的密信。
他将信递给她:
“德妃兄长昨夜暴毙,丞相少了个钱袋子。”
沈如晦接过信,借着月光看清信上北狄文字,瞳孔骤缩。
“这……是北狄使节的密函,提及‘迷情香’三批货已交接,其中一批混有‘断肠草’,专为青鸾公主所备。”
她忽然将发间银簪插进砖缝,用力一撬。
簌簌声响中,几粒褐色粉末落下。
她捻起粉末,凑近鼻尖轻嗅,随即冷笑:
“你看,德妃宫里的迷情香,与当年毒害青鸾公主的是同一批。”
萧珣皱眉:
“断肠草?那不是西域剧毒?青鸾公主最恨此物,临终前还咬破指尖,在墙上写下‘断肠’二字……”
“所以德妃用它,是故意挑衅。”沈如晦眼神冷厉,“她不仅想害我,还想借我的手,揭开当年青鸾公主之死的真相。”
萧珣沉声:
“你是说……德妃与北狄有勾结?”
“不止。”沈如晦将银簪收回发间,“她兄长掌管户部银库,北狄商队每年走货,必经其手。如今他暴毙,分明是灭口。”
她抬眸望向夜空,声音低沉:
“德妃急了。她以为扳倒我能掌控暗桩,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圈套。”
萧珣轻叹:
“可你今日在殿上,分明也冒险了。皇帝若不信你,你便是死路一条。”
沈如晦淡淡一笑:
“所以我留了后手。那龙凤呈祥盒中,我放入了先皇后生前最爱的‘雪见香’,遇热显龙纹,皇帝必会追查来源。而那香,正是从德妃私藏的先皇后遗物中‘借’来的。”
萧珣眸光一亮:
“你早就在等她动手。”
“等了太久。”沈如晦望向瑶华宫方向,“赵氏倒了,德妃跳了,接下来……就该轮到幕后之人了。”
萧珣沉默片刻,低声道:
“你可知道,为何德妃敢用‘醉仙欢’?因为有人告诉她,皇帝早已服下解药,此香只会让他情动,不会失控。”
沈如晦眼神骤冷:
“谁给的解药?”
“太医院院判,李仲衡。”
“是他?”沈如晦冷笑,“难怪他最近常往承恩殿走动。原以为他是贪图德妃美色,却不知是另有所图。”
萧珣点头:
“李仲衡之女,是北狄质子的乳母。”
沈如晦眸光一闪:
“所以北狄想借皇帝之手,让后宫大乱,再趁机逼宫?”
“正是。”
她缓缓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寒霜:
“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棋手。”
萧珣凝视她片刻,低声道:
“如晦,你变了。”
她轻笑:
“在这宫里,不变的人,早就死了。”
风起,梅瓣纷飞。
她转身离去,背影孤绝如刃。
冷宫深处,德妃跪在佛前,手中佛珠一颗颗断裂。
她喃喃自语:
“不是我……不是我……是陛下逼我的……是李仲衡说,只要让沈如晦失宠,我就能掌六宫……”
佛堂外,黄德全悄然立着,手中捧着一封密信——信封上,赫然是丞相府的火漆印。
而御书房中,皇帝独自坐在灯下,手中握着那枚芙蓉花印的字条。
他轻声自语:
“如晦啊如晦,你当真无辜?还是……你才是那只藏得最深的狐狸?”
灯花爆裂,映照他眼中深不可测的幽光。
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