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地宫的血腥与尘埃,仿佛还沾在衣角,却已在三日后的第一缕晨光中,被一道石破天惊的圣旨彻底涤荡。
内侍监首领太监尖细的嗓音,第一次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敬畏,在百草苑门前宣读那份足以载入大晏史册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掌香太监孙福安,勾结党羽,以‘香师’之名行操控君心、构陷忠良之实,罪不容恕,其党羽着大理寺严查,一体清算。‘香师’体系,祸乱宫闱三十载,即刻废除!另,为正香道,明香理,特设‘香政司直隶院’,统管天下香料种植、调配、检验及宫廷用香监察之权。宫女沈流苏,出身调香世家,心有丘壑,技艺通玄,于危难之际揭露惊天大案,有功于社稷。朕心甚慰,特擢升为香政司首使,掌直隶院事,职权直达天听。凡涉香毒、迷心、篡记之案,皆由香政司独立侦办,六部不得干预,钦此!”
“香政司首使”,一个大晏王朝从未有过的官职,一个品阶未定却权力滔天的名号。
诏书一出,朝野震动!
昔日那些眼高于顶,手握一缕香烟便能决定妃嫔荣辱的熏殿监、掌香使们,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尘埃,沦为整个皇城最大的笑柄。
而那个被所有人视作废柴,扔在冷宫种草的宫女,却一步登天,成了他们必须仰望的存在。
整个后宫都失语了。
那些曾经嘲讽过、欺辱过沈流苏的宫人,此刻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她们终于明白,沈流苏种的哪里是花草,分明是足以将她们连根拔起的利刃与绞索。
然而,新任的香政首使沈流苏,却并未如众人预料那般,立刻开始清算旧账,享受胜利的果实。
诏书颁下的第二日,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在百草苑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旁,亲手立起了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
碑上没有歌功颂德的华丽辞藻,只用最锋利的刀法,刻着十个血淋淋的大字:
沈家蒙冤十载,今以香还清白。
字迹瘦硬,铁画银钩,一笔一划都透着从地狱爬回人间的隐忍与决绝。
所有路过此地的宫人,看到这块碑,无不低头疾走,不敢多看一眼。
这十个字,是宣告,是祭奠,更是对所有曾参与那场冤案之人的无声警告。
做完这一切,她召集了那七名在孙福安倒台后,第一时间前来投案自首的太医。
他们曾是帮凶,在孙福安的威逼利诱下,用错误的脉案掩盖了香毒的真相。
七名太医跪在百草苑的药田前,面如死灰,等待着沈流苏的发落。
沈流苏没有看他们,只是俯身,细心地为一株刚吐蕊的“还神草”除去杂草。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们的手,既能开出毒方,也能写下救人的良药。罪,是要赎的,但不是用你们的命来赎。”
她站起身,将七份早已写好的香方递给他们。
“这是‘清脑香’的方子,能解世间多数迷心之毒,安抚受惊之魂。”她眸光清冷,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你们曾助纣为虐,以医术害人;从今往后,便以香疗病,以行赎罪。每人领方,巡诊三州,何时以这香方救满千人,何时方可回京。”
此令一出,七名太医先是错愕,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无尽的感激。
他们磕头如捣蒜,声音哽咽:“谢首使大人不杀之恩!我等定当竭尽所能,为过往罪孽赎罪!”
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这一手,比单纯的杀戮更具力量。
消息传出宫外,百姓无不称颂沈流苏心怀仁德,昔日沈家的仁义之名,竟以这种方式,重新在民间流传开来。
权柄在手,沈流苏开始以一种惊人的效率,重建整个大晏的香政体系。
她将那张从孙福安处缴获的“九宫熏阵图”彻底解构,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制定出一部崭新的《香律二十四条》。
律法第一条便明令:凡研制、使用一切具有致幻、控神、伤胎、损寿之功效的禁香者,无论身份高低,一经查实,立斩不赦。
为了让律法落到实处,她在京城各处交通要道、宫门内外,设立了九座高高的“醒鼻塔”。
塔中每日十二个时辰,轮流焚烧她特制的“断梦露”。
这种香气清冽如雪山之巅的冷风,能净化空气中残留的杂乱香气,更能让任何企图以香气影响他人心智的图谋,无所遁形。
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她创立的“香纹码”制度。
从今往后,所有供入宫中的御香,在出炉冷却时,都必须用特制的模具压上一串独一无二的编码。
这编码记录了香料的配方、产地、制作匠人与日期。
任何人在任何地点燃用此香,都必须在配套的“燃香录”上签名烙印。
一香一码,一录一人,全程溯源,无可抵赖。
“谁点香,谁偿命”,在沈流苏的治下,这不再是一句空洞的警告,而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夜深人静,百草苑内灯火通明。
沈流苏正俯身在长案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父亲沈修远遗留下来的调香手札。
那些泛黄的纸页上,满是父亲熟悉的笔迹,记录着他对每一种香料的感悟与痴爱。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萧玦换下了一身龙袍,只着一袭玄色便服,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你制定了《香律》,设立了醒鼻塔,创立了香纹码。”萧玦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你用香,为整个大晏的权力,上了一道枷锁。可朕在想,若有一日,你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香师’,又该如何自证清白?”
这是一个帝王最直接的拷问,也是最深刻的试探。
沈流苏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抬起头,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那笑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从容:“那就留下更多证据,让更多人能闻得出真假,辨得明是非。”
她从案上另一叠文书中,抽出一份新拟的草案,递给萧玦。
“这是臣写的《香政监察法》,请陛下过目。”
萧玦接过,目光落在草案的第一条,瞳孔微微一缩。
——香政司首使,任期不得超过五年。
期满,须经大理寺、御史台、宗人府三司联审,考核其功过德行,方可续任。
若有逾矩滥权之举,三司可联名上奏,弹劾罢免。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流苏,眼神复杂难言。
他给了她一把足以颠覆朝局的刀,她却亲手为这把刀,打造了一个最坚固的刀鞘,并将鞘的钥匙,交给了她的监管者。
这个女人,她要的不是权力本身,而是一个靠规则运转,而非人心诡谲的世界。
“好。”萧玦只说了一个字,却比任何嘉奖都来得沉重,“朕,准了。”
与此同时,地宫一案的后续清查,仍在阿念的带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在一间被焚毁的香察密室中,从灰烬里翻出了一本烧得只剩半截的账册。
册子上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但在最后一页的角落,一个用特殊墨汁标记的暗账符号,让阿念的心猛地一跳。
他立刻将册子封存,飞奔至百草苑。
“首使大人,您看这个。”
沈流苏接过那残破的册页,当她的目光触及那个熟悉的印章印痕时,原本平静的眸光瞬间变得冰冷如霜。
那是前朝宰相——周家的府印!
原来,孙福安背后,还站着人。
原来,十年前沈家灭门,不仅仅是宫闱秘辛,更牵扯着前朝的党争!
血债,尚未还清。
她将那半本册子小心翼翼地锁入一个黑铁密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对着空气说话:“阿念,百草苑要扩园了。”
阿念一愣:“扩园?”
“嗯,”沈流苏的视线投向窗外,望向京城某个遥远的方向,那里曾是她的家,“新地块,就选在当年沈宅的旧址之上。”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要在那里,建一座‘香史馆’。将所有被香气掩盖的真相,一件一件,陈列进去,供后人凭吊,供天下人审阅。”
春分,祭天。
太庙之内,庄严肃穆。
新制的“清明香”被送至祭台,首次在文武百官面前燃起。
与过往所有祭祀大典上浓郁厚重的熏香不同,这炉香点燃后,竟无烟无雾,唯有一缕清苦的、若有似无的梅香,丝丝缕缕地渗入每个人的鼻息。
那香气不霸道,不张扬,却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每个人尘封的记忆。
满朝文武肃立,再无人敢像以往那样闭目假寐,或是在宽大的朝服下打着手势,暗通款曲。
在这缕清冽的香气面前,任何杂念似乎都成了一种亵渎。
萧玦站在祭台前的最高阶,那缕梅香拂过他的鼻尖,他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一个遥远的午后,母后还未被废黜,正抱着年幼的他,在开满腊梅的御花园里,低声哼唱着江南的小调。
那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记得,自己曾经有过母亲,有过那样温暖的怀抱。
他下意识地侧目,隔着重重的人群与缭绕的空气,望向远处那个静立在角落的身影。
沈流苏一身素衣,风吹起她的裙角,衣袂飘飘,宛如随时会乘风而去。
她手中那串标志性的铜铃,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但他知道,他清晰地知道,从此以后,这大晏王朝的风里,都将有她的味道。
这一刻,朝堂上下,皇城内外,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安宁。
看似风平浪静,海晏河清。
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当一种新的秩序以雷霆万钧之势建立时,它所触动的,必然是旧秩序最顽固的根基。
那些在浓香与迷雾中活了一辈子的老臣们,如何能忍受这般无所遁形的“清明”?
暗流,已在看不见的深处悄然汇聚。
这缕香,是祭奠,是宣告,却也终将成为一封战书,递向那些尚在黑暗中蛰伏的旧日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