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杀机已至。
雨雾笼罩的清晨,礼部尚书孙思齐率领十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于朝会钟响之前,将一封联名奏折呈入了通政司。
奏折的罪名直指新晋的香政司首使沈流苏——擅闯皇家禁地,私藏前朝逆臣文书,以妖言惑乱君心,图谋颠覆社稷!
奏请圣上立斩其首,并裁撤香政司,将所有职权并归礼部,以正国体,安人心。
消息如疾风般传到百草苑时,沈流苏正立于一尊半人高的紫铜香鼎前。
她手中捻着一根细长的银签,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撮磨成齑粉的“龙涎香”拨入炉火中。
青烟升腾,又瞬间被炉口的气旋吸入,只留下一室清冽安神的异香。
“首使,”阿念快步入内,神情凝重地通报道,“孙尚书他们,把您夜探静思堂的事捅出来了,还联名了十几位老臣,奏折已经递上去了。”
沈流苏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只是拿起炉盖,轻轻合上,将那炉精心调配的“清脑香”彻底封存。
她吹熄了旁边用于观察火候的烛火,将最后一味尚未使用的“醒神草”投入一个密封的白玉罐中,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准备一席无关紧要的茶点。
“慌什么,”她转过身,声音淡得像清晨的薄雾,“等他们把奏折递到御前,再说。”
太极殿内,龙涎香的沉静早已被剑拔弩张的气氛撕裂。
礼部尚书孙思齐站在殿中,声色俱厉,字字泣血,历数香政司成立以来的“种种劣迹”,最后将矛头直指沈流苏:“此女以鬼魅伎俩蛊惑圣听,擅闯先帝静修之禁地,盗取前朝文书,其心可诛!此等牝鸡司晨之乱象,若不严惩,国法何在!祖制何存!”
“臣等附议!”身后一众老臣齐齐跪倒,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龙椅之上,萧玦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着他如往常般权衡、沉默,最后给出一个折中的裁决。
然而,今日的皇帝,注定要让所有人大失所望。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身旁的内侍总管赵高,淡淡地抬了抬下巴。
赵高会意,躬身退下,片刻后,与两名小太监一同捧着一只沉重的黑檀木匣,步入殿中。
木匣被“哐”地一声置于御案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也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萧玦亲自起身,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打开了匣子。
他从中取出的,并非圣旨或信物,而是一叠泛黄的纸张——正是那份从静思堂得来的,《香政隐录》的誊抄副本。
“诸位爱卿,”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可识得此为何物?”
他随手拿起一页,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跪在最前方的几位老臣,“户部尚书张大人,工部侍郎李大人,朕记得,你们当年都曾在父皇面前盛赞太子纯孝仁厚,绝无异心。可这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你们每人每年,从先帝的私库中,收受‘香政供奉’三千金。酬劳,仅仅是在御前,恰到好处地称一句‘太子殿下需入静思堂,静养心性’。”
话音未落,满殿哗然!
张、李二人更是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香政司首使沈流苏,求见——”
话音未落,沈流苏已缓步踏入大殿。
她依旧是一身素衣简饰,与这金碧辉煌的朝堂格格不入。
她手中平托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盘,上面静静地躺着三样物品。
一小撮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红芒的“泣血砂”粉末。
一枚由两半拼合、天衣无缝的“香承”铜扣。
以及一只边缘烧焦、看似平平无奇的“宁神香囊”。
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响彻整座大殿:“此三物,一出自臣母坟前被动过的土层,一出自皇家禁地静思堂的暗格,最后一物,出自上月因贪墨被查的户部主事随身之物。它们共同指向一个事实:在大晏,一直有一股势力,在以香控人、以香掩罪、以香杀人。而诸位大人今日高喊的‘恢复祖制香政’,不过是想重启那套奴役人心、为所欲为的旧制度罢了!”
孙思齐脸色铁青,厉声反驳:“一派胡言!区区一个香囊,能证明什么!”
“它能证明的,远超尚书大人的想象。”沈流苏忽然伸出纤长的手指,在那只烧焦的香囊上一挑,竟从内衬里掀开了一层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的极薄金箔。
在朝阳的折射下,金箔之上,密密麻麻蚀刻的微型文字与阵图,赫然显现!
“此物,并非我香政司所制,而是被人巧妙改造过的毒器,其核心,便是这微缩版的‘九宫熏阵图’。”她举起金箔,让所有人都看清那繁复的纹路,“但臣自知树大招风,早已留了一手——凡经我手发放的定制香囊,都在夹层中嵌入了一根肉眼难辨的‘返息丝’。此丝平日无碍,可一旦有人试图加热或拓印这金箔上的阵图,丝线便会遇热变形,瞬间释放出微量的‘识骨香’。”
她的目光,如同一柄利剑,骤然射向殿角一名从她入殿起便脸色煞白、手心冒汗的御史。
“王御史,”沈流苏的声音陡然转冷,“您袖中那份刚刚拓印好的图纸,从展开到现在,应该还不到十息的功夫吧?您不必急着藏,因为……您的衣袖,已经开始泄露‘识骨香’独有的、类似陈年檀木腐朽的味道了。”
那王御史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去捂自己的袖口,这个动作,已是最好的招供!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鄙夷、惊骇、恍然大悟。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凝固的空气中,萧玦动了。
他竟亲自走下御座,一步步,穿过目瞪口呆的群臣,停在了沈流苏的身侧。
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意义,远比任何一道圣旨都更具冲击力。
帝王,与她并肩而立。
“从今日起,”萧玦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雷,震得殿中梁柱嗡嗡作响,“凡涉心智、疫疾、香药之事,皆由香政司直奏朕前,无需通报任何衙门。谁若再提‘裁撤’二字——”
他森寒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已经瘫倒在地的老臣,一字一顿地说道:“朕,便让他亲自去静思堂闻一闻,什么叫做‘醒不过来的梦’。”
退朝后,御书房内。
萧玦将一杯温热的参茶推到沈流苏面前,低声道:“你要查的人,我可以动用暗卫帮你找。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请求的意味。
“别让这个国家,也陷入另一个,由你亲手编织的梦。”
沈流苏握着温热的茶杯,没有回答。
归途的马车中,雨声淅沥。
阿念递上一封用蜡丸封好的密信。
沈流苏将其捏碎,展开字条——那是她昨夜布下的“留踪香”的追踪结果。
那个接触过东宫档案阁密卷的内侍,当晚鬼鬼祟祟地去了一个地方:长信宫。
那里,住着一位早已退隐多年、不问世事的太妃。
那位太妃,曾是先帝晚年最宠信的“熏香夫人”,也是当年,力主对太子萧玦设立“九宫熏治”的幕后推手。
沈流苏望着窗外飘飞的细雨,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中一枚小巧的铜铃。
铃未响,但她仿佛已经听到了那蛇窟深处,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
她闭上眼,在摇晃的马车中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逝去的亲人起誓,又像是在对未来的自己下达命令:
“娘,爹,这一次,我不只要讨回公道——”
“我要让他们,再也做不了梦。”
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雨点敲打着车窗,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宫墙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