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个字,如六把淬了寒冰的尖刀,瞬间刺穿了沈流苏所有的推演与预设。
亥时三刻,钟响即燃。
不是引爆一处,不是威慑京畿,而是……全国七十二处香窖,同步点燃!
那口钟,不是普通的报时钟,而是宗正寺水牢下那口尘封百年的古钟!
此钟以百年玄铁混入天外陨石铸成,其声波频率独特而霸道,能穿透砖石,经由地下水脉共振,传遍大晏王朝每一个有暗渠流经的角落!
他们要绕过被沈流苏截断的低频水流共振,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以水牢古钟的宏大频率为“广播”,向所有体内残存“迷迭引”的百姓与官员,下达最后的指令——燃尽心智,彻底癫狂!
这是一场针对整个大晏的政变!
一场以香为武器,以万民为祭品的疯狂豪赌!
一旦成功,天下大乱,他们便可顺理成章地站出来,宣称唯有重启宗室主导的香政,方能“安定天下,祛除妖氛”,从而在事实上夺取整个王朝的控制权!
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沈流苏那张骤然失色的脸上。
“来不及了……”阿念的声音干涩沙哑,“就算现在派禁军去查封,一个时辰,根本无法覆盖七十二处,他们只要有一处点燃,后果就不堪设想!”
“不。”
沈流苏猛地抬起头,那双方才还盛满惊骇的眸子,此刻已被一片冰冷的、燃烧的火焰所取代。
恐惧与震惊在她心中停留不过三息,便被淬炼成了最锋利的决断。
“他们要唱戏,我们便陪他们唱完。但用谁的锣鼓,听谁的号令,得由我们说了算!”
她快步走到案前,抓起狼毫笔,蘸满浓墨,手腕悬空,没有一丝颤抖。
三道命令,在三张雪白的宣纸上如龙蛇飞舞,一气呵成。
“第一令!”她将写好的令纸拍在阿念面前,声音清冽如冰,“命你即刻率领香察精锐,携‘噬香菌膜’,奔赴京城西郊水牢钟楼。不必毁钟,不必拦人。亥时一刻,待他们敲响第一声后,将菌膜覆盖钟体内外!我要那钟声,出得了钟楼,却传不进京城半里!”
噬香菌膜,沈家秘典中记载的一种奇物。
以数十种喜食金属锈迹与声波振动能量的真菌培育而成,薄如蝉翼,一旦附着,便会疯狂吞噬钟体敲击时产生的特定高频与低频共鸣,只留下最普通、最没有穿透力的中频嗡鸣,如同一只被扼住了喉咙的巨兽。
“第二令!”她将第二份令纸交给另一名司吏,“即刻调动香政司所有‘醒鼻队’,携三十只‘墨犬’,奔赴六部九卿、各司衙门。就说奉旨巡查防火事宜,对所有夜间值守的官员进行紧急筛查!任何被墨犬嗅出体内‘迷迭引’残留超标者,就地隔离,以‘醒神汤’灌服!”
墨犬,以特殊香料喂养的猎犬,嗅觉是普通犬类的百倍,对“迷迭引”的气味尤为敏感,能精准分辨出一个人体内香毒的浓度。
“第三令!”她的目光扫过全场,落在负责民香院的管事身上,“以香政司之名,即刻向全城免费发放‘宁神香囊’!传告全城百姓,今夜有惊雷暴雨,恐扰神魂,此乃陛下恩赐的安魂之香,家家户户必须悬于床头!”
众人一凛,立刻明白这绝非普通的香囊。
“香囊内芯,是‘断梦露’的微粒。”沈流苏声音压得极低,“此物遇体温和呼吸中的水汽即会缓慢挥发,无色无味,却能暂时阻断人体对特定香引频率的神经信号接收。就算有漏网之鱼,这也能保他们一夜无虞!”
三令齐出,如三支利箭,精准地射向了敌人计划中最脆弱的三个环节:信号源、接收端、以及被污染的个体。
整个香政司瞬间化作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无数身影在夜色中奔涌而出,带着命令与奇特的香具,消失在京城的风雨欲来之中。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被高福送入太极殿。
萧玦听完高福的转述,看着窗外那黑沉如墨的夜空,久久未语。
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透他眼底那片深邃的阴影。
他缓缓坐回龙椅,靠着冰冷的椅背,感受着那份孤家寡人的寒意。
他一生都在算计,一生都在制衡,将所有人视作棋子,享受着掌控一切的快感。
可今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子,已经成长到他无法完全掌控,却又不得不全盘托付的地步。
“传朕旨意。”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即刻关闭所有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违令者斩!司天监登观星台,以‘流火’为号,记录全城所有异动,即时上报。”
近侍太监高福心头一颤,躬身听令。
萧玦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一句,却让这位在宫中沉浮一生的老人,震惊得险些失态。
“另外,传话给高福,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帝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然,“今夜,不论宫外发生何事,诏令,只出一门——香政司。”
这是何等的信任!
这是将半壁江山的安危,将他帝王生涯最大的一场豪赌,悉数押在了一个女子身上!
当这道口谕传入香政司时,沈流苏正站在后院的高台上,遥望远处的宫城。
风吹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听到传话,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那是一种被全然托付的沉重,也是一种被彻底看见的震动。
但她只是将眼中的波澜迅速敛去,化为一片更为坚定的清冷。
“知道了。”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吩咐身边的侍女,“把最后一坛‘归源原香’,抬上城楼。”
归源,万香之始,众调之源。
它本身没有任何迷幻或攻击性,却是所有香料的“解药”与“君王”。
若万一有变,她便在城楼之上,以此香覆盖全城,重置一切香气。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底牌。
亥时一刻。
京城西郊的荒山深处,一声沉闷悠远的钟鸣,撕裂了寂静的夜幕。
正是那口水牢古钟!
敲钟人严格按照古法,先轻后重,连击三声,意图将那催命的频率,送入大晏的血脉。
然而,钟声甫一传出,就像撞上了一张无形的、柔软的巨网。
高亢的穿透力被瞬间吞噬,悠长的共鸣被层层瓦解。
那声音在山谷间滚了几滚,传至京城边缘时,已只剩下一声模糊不清的嗡鸣,随即被隐隐的雷声彻底掩盖。
钟楼下,阿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那口被菌膜覆盖后颜色变得黯淡的巨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与此同时,大晏境内七十二处隐秘的香窖中,有六十三处,几乎在同一时刻,轰然点燃了堆积如山的“焚心香”!
刺鼻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香雾如鬼魅般涌动。
然而,失去了钟声的共振引导,这些香雾就像无头的苍蝇,只能在原地打转,局部扩散。
它们还没来得及渗出地面,就被早已埋伏在左近,手持特制灭香筒的香察队,以高压喷射的“石冷泉”和“草木灰”混合物,一处接一处地强行扑灭。
大局已定。
然而,就在香政司捷报频传之际,一道加急飞羽令,却让沈流苏的心再次悬起。
皇城西侧,一处伪装成皇家织造坊废弃仓库的地下香窖,仍未熄火!
阿念接到消息,立刻带队强攻,却发现入口被一块重达数千斤的“断龙石”彻底封死,机关早已被从内部破坏。
更诡异的是,从石门后,正传来一阵极富规律的敲击声,三长两短,不断重复。
“首使,是求救信号!”副将焦急地判断。
沈流苏已冒雨赶到现场。
她没有理会副将的话,而是屏息凝神,将耳朵贴近冰冷潮湿的石壁。
雨声、风声、禁军的呼喝声,都被她摒弃在外。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叩、叩、叩……叩叩”的声响。
这声音里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机械般的精准与冷漠。
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
这不是求救,这是倒计时!
他们在用最后的力气,告诉同伙,香炉即将达到临界点,届时,整个香窖会连同方圆一里的一切,化为一片剧毒的火海!
“来不及了!”她猛然转身,对身旁的禁军统领厉声喝道,“取我母亲遗留的那把调香铜尺来!”
侍卫飞奔而去,片刻后,一柄古朴的、刻满细密纹路的黄铜长尺被送到她手中。
这是沈家代代相传的“听香尺”,能感知最细微的温度与频率变化。
沈流苏将铜尺一端紧紧贴在石壁上,另一端抵住自己的耳廓。
嗡——
一股灼热而高频的震颤,顺着铜尺瞬间传遍她的全身!
她清晰地“听”到,石壁之后,巨大的香炉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内部的温度已经攀升到了一个骇人的地步!
最多还有三十息!
“灌水!”她当机立断,声音凄厉而决绝,划破雨夜,“引护城河水,给我往里灌!”
禁军统领虽有迟疑,但看着沈流苏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以及怀中那块代表皇帝最高指令的令牌,立刻大吼道:“执行命令!快!”
数百名禁军立刻行动起来,早已备好的引水龙喉被对准了仓库所有的通风口和缝隙。
冰冷的护城河水如愤怒的蛟龙,被强大的水压驱动,疯狂地倒灌而入!
嗤——
灼热的蒸汽从缝隙中喷涌而出,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石壁后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扇沉默的石门。
十息……二十息……
三十息后,一声轰然闷响自地底深处传来,大地都为之轻微一颤。
紧接着,一切都归于死寂。
火,终熄。
沈流苏身体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被身旁的阿念一把扶住。
她看着那扇不再有任何声息的石门,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寒意的浊气。
赢了。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京城的百姓安然醒来,推开窗户,只觉昨夜一场风雨,将天地都洗刷得格外清爽。
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西山那边好像有妖钟响了,邪乎得很!”
“可不是嘛,结果啥事儿没有。倒是官府昨夜连夜送了香囊,你别说,挂上之后,我这一宿睡得那叫一个踏实!”
无人知晓,他们与一场灭顶之灾,擦肩而过。
香政司门前,却是一片肃杀。
沈流苏一身素衣,亲手打开一只沉重的铁箱。
箱内,是此次查获的全部血契文书,每一张,都代表着一个被操控的灵魂。
她没有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一叠叠文书投入了面前熊熊燃烧的焚香炉中。
火焰冲天而起,将那些罪恶的契约化为灰烬。
当最后一张纸燃烧殆尽时,沈流苏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精致的铜铃。
那是当年她在百草苑时,掌事太监用来报时的小玩意儿,声音普通,却干净纯粹。
她举起手,轻轻摇动。
叮铃——
铃声清越,不带一丝蛊惑人心的杂音,在晨光中传出很远。
她望着那升腾的青烟,低声说了一句,仿佛是对那些逝去的冤魂,也是对这个重获新生的王朝。
“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再用香,替别人做梦。”
远处,高高的宫墙之上,萧玦一袭龙袍,负手而立。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抹素白的身影,看到了她焚烧文书的决绝,也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铃响。
他望着她良久,缓缓抬起手,对身后的礼官沉声道:“传旨,准备明日大朝会的新增议程。”
“香政司首使沈流苏,列席枢要阁,参决国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