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御旨如一道寒风,吹入了刚刚恢复些许秩序的香语阁。
沈流苏接旨入宫,一路无话。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宫装,未施粉黛的脸庞因失血而显得愈发苍白,却也因此衬得那双眸子黑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太极殿内,死寂无声。
萧玦一身玄色龙袍,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面容隐在冕旒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他的指节一下下地叩击着龙案,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敲得人心头发紧。
龙案上,没有奏折,没有笔墨,只赫然摆着一盆刚从土里挖出的夜昙花。
漆黑的根须纠结缠绕,还带着湿润的泥土,而在那泥土与根须之间,竟夹着半片被水浸透、边缘焦黑的纸张。
“沈流苏,”皇帝的声音传来,平稳,却听不出丝毫温度,“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小荔枝躬着身上前,将那盆花连同花盆小心翼翼地捧到沈流苏面前。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纸片上,瞳孔骤然一缩。
那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极特殊的、混了金粉的朱砂所写,即便被泥水浸泡,依旧清晰可见……“沈氏贞婉,罪在欺天”。
沈氏贞婉,是她母亲的闺名。
十年前,沈家灭门的罪证,就有一封用同样笔迹写就的“罪己书”。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沈流苏的身子晃了晃,却硬是撑住了。
她缓缓跪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盆夜昙花,仿佛那张纸片根本不存在。
她没有请罪,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惶失措。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她才抬起头,迎上皇帝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清晰地传入御座之上。
“陛下可知,这夜昙,乃花中精魅。若以秘法催之,使其连开七夜,则花香入髓,神魂颠倒。届时,莫说这纸上写的是什么,便是有人在梦里告诉他认贼作父,他也会信以为真。”
此言一出,连一旁侍立的小荔枝都吓得浑身一颤。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她竟敢暗指当今圣上神智不清,被人操控!
萧玦叩击桌案的手指终于停下。
他沉默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女子,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倔强与孤勇,像一株于悬崖峭壁上迎风而立的雪莲。
她不是在求饶,而是在警告,在展示她无可替代的价值。
许久,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朕准你带人,入西山废观查探香源。但只许查香,不得擅动兵械。”
“臣女,遵旨。”沈流苏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
退出大殿时,小荔枝疾步跟了上来,低着头,双手捧着一杯温热的参茶:“沈主,陛下赏的。您身子虚,润润喉吧。”
沈流苏接过茶杯,指尖无意间与他相触。
就在那一瞬间,她感到小荔枝的指尖飞快地在杯底坚硬的胎体上,极有规律地轻划了三下。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颔首致谢。
归途的步辇上,她慢条斯理地饮尽了杯中参茶。
茶水温热,带着雪参的甘甜,缓缓熨帖着她冰冷的五脏六腑。
待茶水饮尽,她将杯子倒转过来,借着车窗透入的光线,看向杯底。
光洁的白瓷杯底,因刚才的热茶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一行用指甲划出的、极淡的痕迹在水汽下若隐若现,片刻后便会消失无踪……“内织造局,每日寅时送香炭。”
沈流苏的心猛地一沉。
香炭!
宫中日常取暖、熏香所用的消耗品,每日用量巨大,流转于宫内各处,是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被忽视的东西。
若有人在制作香炭时,混入极少量的“幽冥香”粉末,那便可于无声无息间,将这慢性毒素散播到整个皇宫的空气里!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她回到香语阁,甚至来不及喘息,立刻连下数道命令。
“陆公子!”
“在!”一身劲装的陆云帆应声而出。
“你立刻带上信得过的人手,伪装成运送木料的炭夫,混入内织造局外围,给我盯死每日寅时出入的运炭车,但切记,只许盯,不许动!”
“是!”
“墨公子!”
偏院静室的门被推开,墨公子被带了上来。
经过一夜的惊吓,他早已没了江湖异人的傲气,此刻如同惊弓之鸟。
沈流苏将一张绘制着京城地脉与热源分布的“香傀热图”铺在他面前:“根据这图上地肺邪气的流向,推演出幽冥教最可能藏匿香料、炼制香傀的地点!”
墨公子哆哆嗦嗦地凑上前,手指在图上游移许久,最终指向城西一处标记着“废弃窑口”的地点:“这里……这里的地热与水脉交汇,阴气最重,最适合温养‘子蛊’。”
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沈流苏:“你……你若真找到了那控尸人‘玄冥子’,打算如何?我听闻此人不仅精通蛊术,更通晓失传已久的‘换魂术’,能强占他人躯体,借体重生续命!”
沈流苏的“换魂术?”她冷笑一声,“那便让他尝尝,什么叫‘香火炼魂’!”
当夜,寅时将至。
苏嬷嬷亲自带队,领着一队香语阁的精锐,悄无声息地潜伏至城西废弃窑口附近。
夜色如墨,四周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虫鸣。
就在苏嬷嬷屏息凝神,观察着窑口动静时,鼻端忽然闻到了一股极淡的、类似檀香又夹杂着腐朽气息的怪味。
她心头一凛,正欲后退,却突觉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仿佛整个天旋地转起来。
她低头一看,骇然发现自己裸露在外的左肩皮肤上,竟不知何时浮现出了数个细小的、亮晶晶的金色斑点,那形状,酷似某种微小虫豸的足印!
不好!是新型的迷香!
苏嬷嬷大惊失色,当即强运沈家秘传的“逆香诀”,试图将侵入体内的毒息逼出。
然而,她惊恐地发现,这香息竟如活物一般,完全无视了她的内力封锁,直接穿透皮肤,在她血脉中自行游走、繁殖!
危急时刻,只听夜空中传来一声清越的鹤唳!
白鹤如一道白色的闪电,从高空俯冲而下,一双利爪死死抓着一只烧毁了一半的黑色陶罐,狠狠砸在苏嬷嬷面前的地上。
“砰”的一声,陶罐摔得粉碎,内里残留的黑色香灰四散飞扬。
苏嬷嬷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一支特制的“醒神兰”香管,猛地折断点燃。
一股辛辣霸道的兰花香气瞬间炸开,她用力一吸,脑中剧痛,神智才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不敢恋战,立刻打出手势,带着众人狼狈不堪地撤离。
香语阁内,灯火通明。
沈流苏仔细验看着那破碎的陶罐残片,在其中一块最完整的底部,发现了一个用利器刻下的、比米粒还小的微型符纹——那扭曲的旋涡,正是“幽冥教”的标记!
她取来一瓶淡蓝色的“显香露”,小心翼翼地滴入那些从现场带回的黑色灰烬中。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灰烬之上,一缕缕淡青色的烟气袅袅升起,在空中交织汇聚,竟缓缓构成了一段模糊的、无声的残影:
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正将一包闪着磷光的香粉,悉数倒入一大堆刚刚烧好的香炭之中。
他的动作很轻,口型却在无声地开合。
凭借着对唇语的了解,沈流苏清晰地“读”出了那句话……
“主上说,只要皇帝再闻一次‘蚀心散’,记忆就会彻底错乱。”
蚀心散!
沈流苏的脑中“嗡”的一声,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夜昙花的警告、母亲的罪名、皇帝的反常、幽冥教的香炭……原来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彻底摧毁萧玦的神智!
她霍然起身,取出了那枚从沈家禁地带出的罗盘。
此罗盘非同寻常,能感应天下香植龙脉的走向。
她将罗盘与西山地形图一对照,指针嗡鸣着,最终死死地指向了永宁观后山一处地图上从未标记过的隐秘洞穴。
那个位置,正是十年前,先帝颁布沈家灭门敕令的焚香祭天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一封奏折,请求陛下御赐“禁地探秘”金牌,以彻底查清香源,杜绝后患。
就在她准备将奏折封缄的前一刻,一个身影悄然立在了廊下的阴影里。
是小荔枝。
他脸色惨白,双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沈主……昨夜,陛下在书房焚了一整卷锁在暗格里的旧档……奴才斗胆,偷偷从火盆里捡回了一角……”
他颤巍巍地递上一片焦黄的残纸。
沈流苏接过,指尖触及纸张,一片冰凉。
那残缺的纸页上,用朱笔写就的字迹虽被火舌燎过,却依然能辨认出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眼……
“……沈家主……自愿殉香……”
她的父亲……自愿?
远处,皇城的钟鼓楼传来沉闷的更鼓声,五更将至,天快亮了。
沈流苏缓缓地,将那封刚刚写好的奏折,合了起来。
她抬起眼,望向东方天际那抹即将破晓的鱼肚白,眸光沉静如水,声音却冷得像冰。
“好啊。”
“那就让我亲自去问问他哥哥,什么叫‘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