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园的日子,表面看来如同一池被春风吹皱的温水,比皇宫里那死寂的囚笼多了几分生机,却也暗藏着更不易察觉的旋涡。
萧璟被允许在临水的“照影台”活动。他依旧戴着那副玄铁镣铐,只是锁链更长了些,允许他在铺着木板的平台上蹒跚行走,或坐在栏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以及更远处层叠的山峦。
他依旧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待着,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只是偶尔,当飞鸟掠过水面,或是有鱼儿跃出,会引得他微微侧目,那空洞的眼底,似乎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外界的光亮,但很快又湮灭下去。
太医的汤药依旧每日送来,他顺从地饮下,然后便陷入长时间的昏沉或呆滞。
这日黄昏,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暖橙,天际云霞绚烂。萧璟裹着一件素色的厚斗篷,坐在照影台的边缘,双脚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轻响。他望着西沉的落日,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的回廊响起,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萧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
玄色的衣角映入他低垂的眼帘边缘,带着熟悉的、冷冽的龙涎香气。萧琰在他身侧不远处站定,负手而立,与他一同望着那轮即将沉入山峦的落日。两人之间隔着数步的距离,沉默在暮色中弥漫。
“这里的景色,比宫里如何?”最终,萧琰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萧璟没有回应,甚至连晃动的脚都停了下来,仿佛身边空无一人。
萧琰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目光从落日转向他单薄的、几乎要被暮色融化的侧影。“太医说,你近日脉象稍稳,但仍需静养。”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若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告诉朕。”
回应他的,只有风吹过水面的声音,和远处归巢鸟雀的啼鸣。
萧琰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被斗篷遮掩、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纤细脚踝,以及那副冰冷的镣铐上。“这锁链,戴着可还习惯?”
这话语里听不出嘲讽,也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冷静的审视。
萧璟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块石头。
萧琰朝他走近了一步。
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萧璟悬在空中的脚趾微微蜷缩了一下,抓着栏杆边缘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但他依旧倔强地没有转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萧琰在他身后极近处停下,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与这暮色格格不入的寒意。他没有碰触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段从斗篷中露出的、白皙脆弱的脖颈。
“看着朕。”萧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萧璟的身体绷得更紧了,他死死地盯着水面,盯着那轮在水中破碎摇晃的落日倒影,仿佛那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朕在跟你说话。”萧琰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冷意。
突然,萧璟猛地转过头来!
那双许久未曾正视过他的眼睛里,不再是全然的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混杂着恨意、屈辱和一丝疯狂的火光。因为激动,他苍白的脸颊甚至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习惯?”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却像砂石磨过地面,刺耳又冰冷,“皇兄是问我……习惯像牲畜一样被锁着?习惯每日灌下那些让人变成行尸走肉的汤药?还是习惯……像现在这样,像个玩意儿一样被你审视打量?!”
他的胸膛因这突如其来的爆发而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萧琰。
这是自他“疯癫”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激烈地表达情绪。
萧琰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因这冒犯而动怒,反而像是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反应,嘴角甚至极轻微地勾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
“看来,这里的‘静养’,确实让你‘清醒’了不少。”萧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他,“至少,还记得怎么恨朕。”
萧璟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最痛处,眼中的火焰剧烈跳动,他猛地想站起身,却因镣铐和虚弱,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扶住栏杆,稳住身体,急促地喘息着,死死瞪着萧琰,那眼神像是要将他剥皮拆骨。
“恨你?我当然恨你!”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气息,“我恨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为何要这样折磨我!把我锁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萧琰,你干脆杀了我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在暮色笼罩的湖面上传开,带着绝望的悲鸣。
萧琰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模样,看着他因激动而咳喘,看着他眼角那倔强地不肯落下的生理性泪水。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萧璟急促的喘息声:
“朕不会杀你。”
“朕说过,你要活着。活着看朕的江山永固,看你这点恨意,如何在这金笼玉锁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他往前又逼近一步,几乎与萧璟脚尖相抵,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
“至于折磨……”萧琰的目光扫过他腕间的纱布,扫过他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回他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用你的疯癫,你的痛苦,来证明你的存在,来……挑衅朕的耐心。”
萧璟的瞳孔猛地一缩。
萧琰微微俯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戏,演得很好。”
“但别忘了,看戏的人,是朕。”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萧璟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骤然收缩的瞳孔,转身,沿着来时的回廊,缓步离去。玄色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山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掌控。
萧璟僵在原地,扶着栏杆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萧琰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所有伪装的屏障。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
巨大的恐惧和被看穿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他。他腿一软,沿着栏杆滑坐到冰冷的木板上,镣铐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微微耸动。这一次,不再是伪装,而是一种计划被彻底识破、前路一片漆黑的、真实的绝望与无力。
暮色彻底笼罩了静心园,宫灯次第亮起,在湖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照影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与水中破碎的灯影一起,凝固成一幅凄冷而孤独的画面。
戏,还在演。
但观众与演员,都已心知肚明。
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酝酿的,或许是下一场更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