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教堂尖顶若隐若现。
王老五的三轮摩托碾过青石板路,引擎声惊飞了檐下麻雀。
他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虚虚护在秦翊身侧:“秦队,到地儿了。”
秦翊的左手搭在王老五胳膊上,右手的竹节拐杖敲了敲地面。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作训服,左袖空荡荡垂着,右肩还缠着渗血的纱布——三天前为抢回被烧的烈士档案,他硬扛着爆炸冲过火墙。
此刻晨雾沾在他睫毛上,盲眼的眼皮下微微颤动:“雨儿,跟上。”
小雨攥着录音笔的手沁出薄汗,发梢沾着雾珠,快步绕到秦翊另一侧。
她比了个“安全”的手语,又轻轻碰了碰他手背——这是他们约定的“我在”暗号。
王老五蹲下身要背他,却被秦翊用拐杖轻轻推开。
他扶着教堂斑驳的砖墙站定,拐杖尖在地面划出细碎的声响。
忽然,那根磨得发亮的竹节顿住了。
“钟楼西侧。”他偏头,喉结滚动,“新鲜胶鞋印,四十三码。”
街角阴影里,柳参谋的手指在对讲机上悬了半秒。
他身后五个空降老兵紧贴着墙根,战术目镜后的目光像淬过冰的刀尖。
“狙击手已锁定钟楼三层窗口。”耳机里传来观察员的低语,“目标右手握遥控器,体温37.9,心跳112——情绪波动剧烈。”
秦翊摘下战术耳机,扔进小雨怀里。
他的盲眼转向柳参谋的方向,嘴角扯出极淡的笑:“今天,枪栓都上保险。”
螺旋楼梯的木阶在脚下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秦翊扶着生锈的铁栏杆,每一步都像在和地心引力角力。
他能感觉到左半边身子的麻木正从指尖往心口爬——那是神经被高温灼伤的后遗症,但右掌的老茧还能清晰触到栏杆上的锈迹,像极了当年在边境猫耳洞摸过的弹壳。
“停。”许念慈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尖锐。
秦翊停在倒数第三级台阶。
他能闻到硝烟混着铁锈的味道——是c4炸药的气息。
“你身后的发射器连了全市公共屏。”他仰头,盲眼却像能穿透晨雾,“炸纪念碑的画面会在每块大屏幕上播,对吗?”
许念慈的影子在他头顶晃动。
她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发间别着的野菊花蔫了,花瓣边缘泛着褐。
左手攥着遥控器,右手搭在发射器红色按钮上。
“你该庆幸来得早。”她的声音在发抖,“再过十分钟,全市早高峰,看的人更多。”
秦翊扶着栏杆坐下。
他摸出裤袋里的军用水壶,拧开喝了一口——是老排长今早硬塞的桂花蜜水,甜得发腻。
“我爹咽气前,拉着我的手说。”他把水壶放在台阶上,“他说,‘小翊啊,别让人忘了咱是怎么活下来的。’”
许念慈的呼吸突然粗重。
她后退半步,后腰抵上钟楼的铸铁钟。
“你懂什么?”她的指甲掐进遥控器塑料壳,“我妈墓碑上刻着‘烈士遗属’,可谁记得我爸?那个在雷场排了二十年雷的秦建国?”
“我记得。”秦翊摸出贴身的铜制狗牌,放在膝头。
狗牌边缘磨得发亮,刻着“秦翊”两个字。
“老排长昨天翻出张合影,七个穿作训服的小子举着弹壳焊的国旗。”他的指腹抚过狗牌,“最边上那个,左耳垂有颗痣的,是不是你爸?”
许念慈的手猛地一颤。
遥控器“咔”地轻响,她这才发现自己按到了保险键。
“你……”
“小雨。”秦翊转头,“放录音。”
小雨的录音笔立刻传来电流杂音。
老烟枪似的嗓音混着雨声炸响:“八五年解放t岛那夜,雨大得能灌进喉咙。我背着三班长游海峡,他腿肚子被弹片划了道口子,血把海水染成红的。他说,‘老张,等上了岸,咱得给娃娃们建学校。’后来他没挺过急救室,可现在那片滩涂,真有所‘建国小学’。”
许念慈的膝盖撞上铸铁钟,发出闷响。
她望着秦翊膝头的狗牌——和父亲遗物里那枚刻着“秦建国”的,是同一款式。
“我妈说……”她的声音碎成了片,“她说牺牲才值得被记住。”
“你妈错了。”秦翊慢慢站起身,扶着栏杆的指节泛白。
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永恒的是故事。是你现在站在这里,还能听见我说话;是小雨的录音笔还在转;是张婶的豆浆摊还在卖加桂花的热豆浆。”
许念慈盯着那只手。
掌心的老茧呈蜂窝状,是常年握狙击枪磨的。
和父亲家书里写的“排雷兵的手要稳”的描述,分毫不差。
她的手指在遥控器上松开又收紧,最后突然用力——不是按按钮,而是把遥控器砸向地面。
“叮——”
遥控器在青石板上弹了两下,被小雨扑过去攥进手心。
她抬头冲秦翊比了个“安全”的手语,发尾沾着的雾珠簌簌落在遥控器上。
楼下传来警笛声。
柳参谋带着人冲上来时,正看见许念慈背靠着铸铁钟慢慢滑坐,双手抱头,肩膀剧烈起伏。
秦翊半蹲着,把那只带着老茧的手轻轻放在她发顶。
“他们骗了你。”他说,“你不是要献祭给我看……你是想被人看见。”
许念慈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指甲掐进他纱布里,却没见血——因为秦翊的皮肤早已失去痛觉。
“你会恨我吗?”她仰起脸,睫毛上挂着泪,“我烧过烈士档案,我……”
“我只恨那些让你这么想的人。”秦翊抽回手,摸出兜里的桂花糖,塞进她掌心。
是张婶硬塞的,说“给姑娘润润嗓子”。
“等你出来,”他转身走向楼梯,“去建国小学看看。你爸的名字,刻在教学楼墙上。”
警灯的红光爬上钟楼。
两名女警给许念慈戴上手铐时,她突然笑了。
那笑带着哭腔,却比晨雾更清亮:“秦建国的女儿,不该炸纪念碑。”
秦翊扶着栏杆往下走。
小雨搀着他胳膊,录音笔还在“沙沙”转。
走到二楼转角时,他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是沈砚的加密短信:“主控者启动‘南洋灯塔计划’,坐标已发。”
他停住脚步,仰头。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彩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
盲眼的眼皮下,眼球微微转动——像在看,又像在感受。
“火没熄。”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卷着撞向钟楼,“我们,还得走。”
檐下铜铃突然轻响。
那声音清越悠长,像谁在叩响久闭的家门。
王老五在楼下喊:“秦队,三轮热乎着!”柳参谋把战术耳机重新塞给他:“蛟龙那帮小子说,等你归队,要给你补顿庆功宴——用你最爱的辣椒炒肉。”
秦翊摸了摸耳后未愈的灼伤,笑了。
他接过小雨递来的拐杖,在台阶上敲出清脆的响。
“走。”他说,“先去建国小学。”
阳光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和二十年前那个在军区大院追着军号跑的小战士,叠成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