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阳市七月的天,闷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
午后三点,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市委大院仿苏式建筑的尖顶上,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
市委一号楼三楼小会议室,窗户紧闭,中央空调的冷气嘶嘶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无质却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燥热。
市委书记田诺坐在长条会议桌顶端,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燃了大半,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微微弯曲着,摇摇欲坠。
他目光沉沉扫过摊在深绿色绒布桌面上的一叠材料,纸张边缘被手指反复捻过,留下细微的卷曲和汗渍。
空气里除了空调的低鸣,只剩下纸张翻动时沙沙的轻响,以及偶尔一两声压抑的轻咳。
坐在田诺左手边的市长钟晓亮,端起青花瓷茶杯,杯盖与杯沿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清脆却突兀的声响。
他啜了口茶,眉头习惯性地蹙着,视线状似无意地掠过田诺手边的材料,又迅速移开,落在对面墙壁悬挂的巨幅赤阳市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摩挲。
市纪委书记闫家祥坐在田诺右手边,腰杆挺得笔直,脸色如同他深蓝色的衬衫一般肃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钉在那些材料上,仿佛要穿透纸背。
会议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秘书小陈探进半个身子,声音压得极低:“田书记,林城县的袁天同志到了。”
田诺没抬头,只从鼻腔里沉沉“嗯”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承受不住,无声地断裂,跌落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碎成一撮灰白的粉末。
袁天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浅灰色短袖衬衫,肩头似乎还带着从林城县一路疾驰而来的风尘。
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但眼神清亮,步伐沉稳。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的硬质档案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田书记,钟市长,闫书记。”袁天依次向三位领导点头致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袁天同志,坐。”田诺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在袁天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没有寒暄,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审视。“你电话里汇报的情况很严重。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袁天没有坐下,而是上前一步,将那个深蓝色的档案袋轻轻放在田诺面前的桌面上,正对着那撮散落的烟灰。“所有初步核实的关键证据,都在这里。”
档案袋的封口绳缠绕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郑重其事的气息。
田诺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略显粗糙的牛皮纸面,解开了缠绕的细绳。
他抽出的第一份文件,是一份复印件。
抬头是林城县城乡规划局的红头文件纸,内容却是一份手写的“情况说明”,字迹略显潦草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
关于城西凤凰岭地块开发项目有关情况的说明:
该项目系我县重点扶持的返乡创业示范工程,对带动城西片区发展意义重大。
各相关职能部门务必提高站位,特事特办,简化流程,全力保障项目顺利推进。
任何推诿、拖延影响项目进度的行为,将严肃追究责任!
张坤
x年x月x日
落款处,“张坤”两个字的签名龙飞凤舞,力透纸背,透着一股长期手握实权的张扬。签名旁边,还加盖了一枚“林城县人民政府”的方形公章,鲜红的印泥在复印件上呈现出一种刺目的暗沉。
田诺的眉头锁得更紧,目光在那“特事特办”四个字上停留了足有十几秒,指间的香烟几乎快要烧到过滤嘴。他沉默地翻过这一页。
第二份材料是银行的流水单据复印件,密密麻麻的数字排列着。几行关键处被人用醒目的黄色荧光笔重重标出:
付款人:林城县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张乾)
收款人:赵梅(张坤配偶)
金额:人民币 500,000.00元
日期:x年x月x日
备注:借款
紧随其后的另一笔:
付款人:林城县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张乾)
收款人:赵梅(张坤配偶)
金额:人民币 300,000.00元
日期:x年x月x日
备注:分红
第三份材料是县国土资源局内部的一份土地性质变更审批表的复印件。
在“初审意见”一栏,原本打印着“该地块属基本农田保护区,变更用途不符合现行政策,建议不予批准”的字样。
然而,在这行打印字的上方,赫然是另一个人的笔迹,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划掉了整行字,在旁边空白处批示:
情况特殊,请按张坤县长指示办理!
李向东
x年x月x日
李向东,正是县国土资源局局长,张坤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
第四份材料则触目惊心。
是县住建局质监站对凤凰岭项目“御景山庄”别墅区的突击检查报告复印件,附带着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
照片上,裸露的钢筋锈迹斑斑,细得如同孩童的手指;混凝土墙体用手一抠,大块的砂石簌簌落下;地基回填土中混杂着大量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废料;设计图纸上标注的抗震构造柱,在施工现场不翼而飞……
报告结论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存在严重质量安全隐患,多项指标不符合国家强制性标准,应立即全面停工整改!而在这份报告的签发日期下方,同样有一行批示:
企业整改需要时间,避免一刀切影响稳定。加强指导,限期整改到位即可。
张坤
x年x月x日
最后一份材料,是几张航拍照片。从高处俯瞰,原本阡陌纵横、绿意盎然的城郊凤凰岭区域,如今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刺眼的伤疤。
一片依山傍水、设计奢华的别墅群已经初具规模,白墙红瓦,泳池花园,与旁边被推土机粗暴铲平、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农田残骸形成了令人心痛的对比。
照片一角,还能看到几户尚未搬迁的农舍,孤零零地矗立在瓦砾堆和飞扬的尘土中,像几个倔强又无助的黑点。
田诺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速度很慢。会议室里静得可怕,只有纸张摩擦的声响和他偶尔沉重的呼吸声。
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下颌微微收紧。当他看到那份质检报告和照片时,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凸起。
一股压抑的怒火,如同地壳下奔涌的岩浆,在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