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的手指在舆图上清远的位置重重一按,烛火在他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大堂外,更漏的滴水声与士兵甲胄的轻响混在一起,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前世读《南汉史》时,书页间清远仓焚四字不过指甲盖大小,此刻却重若千钧。
诸位且看。他转身时,玄色大氅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舆图吹得簌簌作响,刘玢仓促调贺州军北上,广州防务空虚,可他为何偏要亲率主力往清远?
底下站着的偏将们面面相觑。
李继勋挠了挠后颈,粗声粗气开口:末将猜,那清远仓里的粮够他北线三万大军吃半年?
不止半年。李昭抽出案头一卷《岭南方物志》,指节叩在二字上,北江上游支流纵横,清远是漕运咽喉。
若刘玢烧了这仓,咱们就算打下广州,也要困在缺粮的岭南;可要是咱们烧了——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像刀锋划过寒铁,他的三万大军,立刻要成饿殍。
堂下响起抽气声。
参军张衡扶了扶眼镜,犹豫道:可探马来报,刘玢已派了两千精兵守仓。
我军虽占韶州,但若长途奔袭......
所以要奇袭。李昭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继勋身上,继勋,你带飞骑营去。
李继勋的虎目陡然亮了,手掌按在腰间刀柄上:末将定把粮仓给您端回来!
不是端,是烧。李昭从袖中摸出块炭,在舆图上画了道虚线,今夜子时前,你率轻骑绕开官道,走龙尾峡的山路。
我已让陈司马找了两个熟悉地形的猎户,他们会带你们抄近道。
李继勋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单膝跪地:大帅可知,龙尾峡的山路十年前塌过?
所以要赶在月出前过峡。李昭弯腰将他扶起,掌心拍了拍他肩头的铠甲,我信你,就相信飞骑营的马蹄声能踏碎夜色。
子时三刻,龙尾峡的山风卷着松涛灌进衣领。
李继勋勒住马,仰头看天上那轮残月,月光把山石照得像淬了霜。
他身后百名骑卒皆用布裹了马蹄,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两个猎户在前头打手势,转过这块鹰嘴岩,就能看见清远城的灯火了。
最前面的老猎户突然抬手。
李继勋眯眼望去,山坳里隐约有火把晃动,夹杂着几句南汉士兵的骂声:奶奶的,刘皇帝发什么疯?
好好的粮仓守着,偏要调咱们去东门!
换防?李继勋心里一喜。
他翻身下马,摸出腰间的短刀在掌心蹭了蹭,对身边的亲卫耳语几句。
亲卫点头,摘下头盔扔进草丛,又扯了扯身上的南汉军服——这是李昭早让裁缝照着俘虏的衣甲赶制的,连护心镜上的锈斑都仿得一模一样。
军爷!亲卫扶着的肩膀踉跄上前,咱们是贺州调来的运粮队,迷了路......
守卡的士兵举着火把照过来,见对方甲胄上的南汉纹章,骂骂咧咧收了长枪:算你们倒霉,刘皇帝刚下了令,粮仓守军调去东门,现在就剩五十个老弱看仓。
赶紧滚,别让老子再看见!
李继勋藏在树后,听得清清楚楚。
他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那是用浸了松油的棉絮裹的,一擦就能窜起半尺高的火苗。
月光落在他脸上,照出嘴角那抹狼一样的笑——今夜这把火,注定要烧穿南汉的天。
丑时二刻,清远城北门。
运粮队迟到,该当何罪?守门的小校举着火把往马车上照,麦秸堆里飘出若有若无的酒气。
李继勋翻身下马,从怀里摸出块铜牌——那是从刚才守卡士兵身上顺来的令牌,在火光下泛着暗黄。
刘皇帝急着要粮,咱们连夜赶路,马都累趴下两匹。他故意踉跄两步,肩头撞在小校身上,您老行行好,要是误了军粮......
小校的目光在令牌上顿了顿,又扫过车上的麦秸。
他伸手扒拉两下,见底下确实堆着黄澄澄的稻谷,便挥了挥手:进去吧!
记着,粮仓在西市最里头,别他娘的转错了!
李继勋应了声,挥鞭催马。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麦秸堆下,二十名飞骑营精锐正攥着短刀,铠甲与车身摩擦的轻响被马蹄声盖得严严实实。
转过三条街,西市的粮仓终于出现在眼前。
月光下,夯土筑的仓墙足有两人高,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照见两个守军正蹲在墙根打盹,长枪斜倚在墙上,枪头的红缨被夜露浸得发暗。
动手。李继勋低喝一声。
麦秸散开,二十道黑影如夜枭扑下。
打盹的守军还没反应过来,脖子已被短刀抵住。
李继勋一脚踹开仓门,浓重的谷香混着潮气扑面而来——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一垛垛码得整整齐齐的粮袋,像座金色的小山。
点火。他摸出火折子,火星溅在浸了油的布上,腾地蹿起一人多高的火苗。
他将火把扔进粮垛,又踢倒墙边的油桶——那是守军用来防鼠的,此刻倒成了最好的助燃剂。
火势顺着粮袋往上窜,很快蹿到了屋顶的茅草。
李继勋退到门口,望着火光中扭曲的仓墙,突然扯开嗓子用南汉话喊:粮仓走水啦!
救火——
守城门的士兵最先冲过来,可等他们提着水桶跑到西市,整座粮仓已烧成了通红的熔炉。
火舌卷着火星子冲上夜空,把半边天都染成了血红色。
李继勋混在慌乱的人群里,看着身后的火光越来越大,直到听见远处传来刘玢的怒吼:是谁放的火?
给我杀——杀——
天快亮时,李昭在韶州城楼上看见了那抹红光。
他扶着城砖的手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兴奋——前世史书中南汉后主焚仓而逃的记载,此刻该改成淮南军焚仓,南汉北线崩了。
大帅!亲卫气喘吁吁跑来,清远急报,粮仓全毁!
刘玢气得砍了三个守城将官,现在正往广州撤呢!
李昭转身时,晨光正好漫过城楼。
他望着城下的百姓——老妇人抱着孙子踮脚看告示,书生扶着盲眼的父亲念开仓放粮四个大字,连街边卖炊饼的老汉都往筐里多塞了两个饼,塞给路过的兵卒:吃,管够!
去把陈司马请来。他对亲卫笑了笑,再让人把西市的粮按户登记,务必让每个老弱都分到。
陈司马赶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
他抹了把嘴角的饼渣,声音发颤:大帅,百姓都说,您比当年的杨大帅还仁义......
仁义不够。李昭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得让他们知道,跟着淮南军,能活,能吃饱,能看见太平。
话音未落,街角突然传来喧哗。
一个穿葛布短打的商人被士兵押着过来,他鬓角沾着草屑,怀里还抱着个布包,见了李昭便跪下:小人从广州来,刘玢那昏君......他把左仆射满门都砍了!
连他亲弟弟刘弘昌都没放过,说人家要抢皇位......
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前世《南汉书》里那句后主性残,诛戮宗室殆尽,此刻终于明白——有些因果,或许从刘玢摔碎第一个茶盏时,就已经种下了。
送这位先生去后堂用饭。他声音平稳,可指尖却在袖中掐进了掌心,告诉厨房,多备些热汤。
商人被带走后,亲卫又递来一封密信。
李昭拆开看了眼,嘴角微微扬起——是苏慕烟从虔州送来的,说她已雇了艘商船,不日将取道交趾。
信末画了只琵琶,弦纹间隐约能看出二字。
他将信折好收进袖中,望着晨雾中渐次亮起的炊烟,轻声道:该让岭南知道了......这乱世,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