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幽州城的青石板路上已响起细碎的议论。
卖炊饼的老周掀开蒸笼,热气裹着颤巍巍的饼子升起来,却没人像往常那样围过来——几个蹲在墙角的百姓正压低声音:昨儿后半夜,我家那小子起夜,瞧见西北天挂着颗红星星,跟烧红的炭球似的。
旁边卖菜的老张慌忙往左右看,竹筐里的青菜被碰得东倒西歪,那是荧惑入斗!
我表舅在太学当过杂役,说这星象主...主国将易主啊!
话音未落,街角突然传来一声。
挑水的刘二嫂手一抖,木桶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湿了半条裤腿。
她嘴唇发白,盯着自家男人新打的补丁:可...可淮南王不是刚在鹰嘴峡大败辽军?
那又怎样?卖布的王婶从柜台后探出头,手指绞着靛蓝的布角,当年安禄山造反前,不也说有什么五星聚奎的吉兆?
后来呢?
议论声像滚水般漫开,连城门口巡逻的士兵都有些发怔。
持戟的小卒盯着城楼上字大旗,铁戟尖轻轻磕着青石板:张哥,您说...这星象...
闭嘴!伍长张铁柱一巴掌拍在他后颈,可自己的喉结也上下滚动,王爷是什么人?
当年观星台的通天道人转世!他嘴上硬,却忍不住抬头望了眼天——那赤星还挂在西北方,像块烧红的烙铁。
此时李昭正站在幽州府衙的回廊下,手里捏着刚送来的密报。
沈彬捧着星图的手在发抖,观星院的弟子们抄的三十份星图已随快马送遍幽涿檀三州,可民间的传言还是像野草般疯长。王爷,高行周的铠甲擦着廊柱,带起一阵风,末将带人把城里茶馆酒肆都封了,再派二十队巡城兵,定能把谣言掐死在萌芽里!
李昭放下密报,直接敲了敲案上的《开元占经》。
他记得前世读《新五代史》时,曾见后晋天福年间也有荧惑入斗的记载,当时史馆修撰是怎么圆的?
对了,说是主胡虏败亡。
他抬眼时,高行周额角的青筋还在跳——这员老将跟着他从寿州打到幽州,最见不得军心不稳。
封茶馆?李昭突然笑了,当年黄巢破长安,百姓传黄王起兵,本为百姓,你封得完?他起身走到廊下,望着远处城墙根蹲成一团的百姓,谣言之所以能传,是因为人心有疑。
咱们越堵,他们越觉得果然有问题
高行周的嘴张了张,又闭上。
他摸了摸腰间的横刀——那刀鞘上还留着鹰嘴峡之战时的焦痕。
李昭转身时,衣摆扫过案上的星图:去把沈彬的观星院弟子都派出去,让他们在城门楼、城隍庙、十字街讲星象。
就说荧惑入斗,非王者灾,而是胡骑败象
那辽人...高行周压低声音。
李昭的指尖停在《开元占经》篇的注脚上:耶律斜轸比咱们更急。
辽军大营的牛皮帐里,耶律斜轸正捏着酒碗。
帐外的胡笳声忽高忽低,像狼在啃食月亮。荧惑入斗?他盯着案上的沙盘,幽州城的模型在牛油灯下泛着冷光,好个天助我也!
萧挞凛揉着被鹰嘴峡滚木砸伤的左肩,铠甲半解,露出狰狞的伤疤:那李昭不过会些星象妖术,真当自己是天命所归?
耶律斜轸的刀尖挑起沙盘上的幽州旗,他最怕的不是刀枪,是人心。他转身拍了拍萧挞凛的肩,你带十个死士,扮作游方道士,混进幽州城。
见人就说荧惑入斗,中原将亡,再往水井里投点巴豆——要闹,就闹得越大越好。
萧挞凛的眼睛亮了:末将这就去!
耶律斜轸扯住他的腕子,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记得把道袍洗得旧些,别让人看出是新裁的。他望着帐外的星空,赤星正挂在北斗斗柄末端,李昭不是会解星象么?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解这。
幽州城的十字街热闹得反常。
日头刚过正午,卖糖葫芦的、算卦的、挑担卖梨的都挤在街角,可目光全锁在青石板中央的灰袍道士身上。
那道士的道袍打着补丁,腰间挂着半块缺角的八卦镜,正举着拂尘喊:列位街坊!
那赤星不是旁的,是荧惑犯斗宿!
《黄帝占》有云:荧惑入斗,大人忧,国将易主
放屁!人群突然分开条缝,两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挤进来。
为首的小旗官抽出绣春刀,刀背敲在道士腿弯,跟我走一趟!
道士扑通跪了,拂尘掉在地上,露出里面裹着的半块辽军火漆——正是耶律斜轸特有的鹤纹。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卖梨的老丈颤巍巍捡起那半块火漆:这...这不是去年辽军射来的劝降信上的印?
拿下!小旗官一声令下,两个锦衣卫架起道士就走。
人群像开了闸的河,呼啦啦跟着往府衙涌。
李昭的车驾正停在府衙门口,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的玉鱼符——那是唐昭宗亲赐的淮南节度使信物。
肃静!高行周的吼声震得房梁落灰,他按剑站在李昭身侧,铠甲上的鱼鳞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李昭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人群里发白的脸、攥紧的拳、颤抖的手。
他举起那半块火漆,声音像敲在青铜上:各位可认得这是什么?
辽人的印!老周挤到最前面,炊饼担子早扔在路边。
不错。李昭将火漆递给旁边的书吏,这道士是辽军细作,专门来散播妖言。他指向西北方的赤星,至于这荧惑入斗他从袖中抽出沈彬连夜写的《星象解》,《荆州占》有云:荧惑入斗,胡王死,边兵乱。
去年契丹主耶律阿保机征漠北,不也见此星象?
结果如何?
他的右贤王被马踏成了肉泥!
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
卖布的王婶扯了扯刘二嫂的衣袖:我娘家在漠北,确实听说过这事...
今日这星象,李昭提高声音,是辽军将败之兆!他转身看向城楼上的字旗,风卷旗角,像团燃烧的火,我李昭受百姓所托守幽州,若真有,便用这把剑替天行道!
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
老周举着炊饼喊:王爷说得对!
上回鹰嘴峡,辽人不就被砸成了肉饼?刘二嫂抹着眼泪,把木桶里的水泼向天空:我家男人在居庸关当兵,说王爷连烽火台都加了观星哨!
高行周偷偷松了口气——他刚才还怕李昭要动刑,没想到几句话就把民心拧成了绳。
此时辽军大营里,耶律斜轸正把茶碗砸在沙盘上。废物!他踢翻案前的胡凳,十个死士,连个水井都没投成?萧挞凛跪在帐外,左肩的伤又渗出血来:末将...末将低估了锦衣卫的耳目...
够了!耶律斜轸抓起佩刀,刀尖挑起块羊肉塞进嘴里,既然谣言不成,就用马刀说话。
你带三千骑,今夜去试探居庸关——我倒要看看,他的天象哨所能有多灵!
月上柳梢时,居庸关的烽火台突然亮起三盏红灯。
守台的观星院弟子揉了揉被烟熏的眼睛,又数了一遍:东边三盏,西边两盏——是辽军来袭的暗号。
他抄起梆子猛敲,咚!
咚!
咚!的声音像炸雷,顺着长城滚向四面八方。
当萧挞凛的骑兵冲到关下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惊慌的守军,而是密密麻麻的弩箭。
为首的骑兵刚举起火把,咽喉就被弩箭穿透,火把掉在地上,照见城墙上字旗猎猎作响。
萧挞凛拨转马头,后背被冷汗浸透——这和他上次来鹰嘴峡时的情形何其相似?
幽州府衙的地牢里,霉味混着血腥气。
被擒的辽谍蜷缩在草堆里,脚踝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他望着头顶透下的月光,突然轻声笑了:王爷...您真的能看透天意吗?
此时李昭正站在府衙后堂,案上摊开刚送来的居庸关战报。
高行周摸着新补的铠甲,嘴角止不住地翘:辽军刚到关下,咱们的弩箭就跟长了眼睛似的——那观星哨所当真是神了!
李昭没说话。
他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三条线:居庸关、古北口、松亭关。
墨迹未干时,窗外的风突然卷进半片落叶,飘落在松亭关三个字上。
明日升帐。他放下笔,目光扫过地图上的重重关隘,把诸将都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