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终于在清晨时分渐渐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地面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清冷潮湿的泥土气息。
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投下几缕微弱而苍白的光线,却丝毫无法驱散墨宅以及姜予安心头的阴霾。
姜予安几乎一夜未眠,程昱苍白虚弱的面容和墨琛恐惧厌恶的眼神在他脑中交替出现,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半湿的衣服,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就在他被无边的寂静和痛苦吞噬时,手机响了。
是刘叔打来的。
姜予安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几乎是屏住呼吸接了起来,声音沙哑得厉害:“……刘叔?是不是阿琛他……”
“不是,先生他……还好。”刘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带着一丝迟疑和难以置信,“是……程昱先生来了,还有一位姓秦的心理医生,以及……程锦先生。他们想见先生,程昱先生说……或许能对先生的病情有帮助。”
程昱?
心理医生?
姜予安猛地坐起身,心脏因为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而剧烈跳动起来,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压了下去。
程昱自己还坐在轮椅上,虚弱成那样……而且,程锦怎么会同意带他出来?
阿琛现在的情况,能见陌生人吗?
尤其是……程昱和他……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入脑海,让他头痛欲裂。
“我……我马上过去!”他哑声道,甚至来不及换衣服,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他不敢奢望什么,但他不能错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哪怕那机会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当他以最快速度赶到墨宅时,客厅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程锦推着轮椅,程昱坐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昨天清明坚定了许多。
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温和沉稳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想必就是刘叔提到的秦医生。
而刘叔和李叔则一脸紧张和担忧地站在不远处,目光不时瞟向二楼书房紧闭的门。
墨琛就在里面。
“……真的不行,程先生,秦医生。”刘叔的声音充满了为难和心疼,“先生他……他现在根本不能见陌生人,尤其是……尤其是……”
他看了一眼程昱,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尤其是可能与姜予安有关联的人。
“我知道风险。”程昱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刘叔,让我试试。或者……至少让秦医生试试。阿琛现在这样……难道你们要看他永远被困在那该死的反射里吗?”
他因为激动,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程锦立刻皱眉,放在他肩上的手微微收紧,带着警告的意味,但眼神深处却是无法掩饰的焦灼。
姜予安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脏揪紧。
他不敢上前,生怕自己的出现会立刻让一切变得更糟。
他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远远地看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二楼书房的门,毫无征兆地从里面被打开了。
墨琛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家居服,显得身形越发清瘦颀长,额角的敷料已经取下,留下一道淡淡的粉色新疤。
他的脸色很白,嘴唇缺乏血色,眼神是空的,带着一种茫然的警惕。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楼下客厅里的众人,在看到刘叔和李叔时,那警惕稍微淡化了一点点,但依旧疏离。
当他的目光掠过陌生的程锦和秦医生时,眉头微微蹙起。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轮椅上的程昱身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墨琛的目光在程昱脸上停顿了几秒。
没有立刻出现剧烈的排斥反应,但他的眼神变得更加迷茫和……困惑。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些轻微的头痛,眼神里挣扎着某种试图破土而出却被牢牢禁锢的东西。
楼下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尤其是姜予安,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程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点他过去惯有的、懒洋洋的调子,尽管依旧中气不足:“喂……墨琛,就这么看着?不认识老朋友了?也太伤人心了吧。”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墨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他按着太阳穴的手指微微用力,眉头紧锁,眼神里的困惑和挣扎更加明显。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呕吐,没有剧烈的恐惧。
只有一种深切的、无法理解的茫然和头痛。
刘叔和李叔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秦医生镜片后的眼睛也微微一亮,低声道:“有反应,但不是纯粹的负面生理反射。这是个很好的迹象,说明触发源可能被特定地隔离了,或者与其他人的关联方式不同。”
姜予安靠在门框上,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他看着墨琛那困惑而非恐惧的样子,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模糊了视线。
程昱似乎也松了口气,继续尝试着,语气更加缓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引导:“不记得就算了。你……还好吗?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
墨琛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程昱脸上,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表现出要逃离或呕吐的迹象。
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一个模糊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影子。
程锦始终沉默着,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程昱身上,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仿佛只要程昱有一丝不适,他就会立刻将人带走。
秦医生趁机上前一步,用极其温和、不带任何压迫感的语气开口:“墨先生,您好。我姓秦,是一位医生。您最近是否经常感到头痛、迷茫,或者对一些事物有无法解释的强烈感觉?也许我可以帮您看看。”
墨琛的视线缓缓转向秦医生,警惕性再次升高,但他看了一眼程昱,那警惕又稍微淡化了一些。
他沉默着,既没有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
刘叔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连忙道:“先生,秦医生很专业的,让他帮您看看好不好?就看一看……”
墨琛的目光又回到程昱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姜予安,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来。
秦医生谨慎地、缓慢地走上楼梯。
刘叔和李叔也赶紧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陪着墨琛重新回到了书房。
门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隙。
楼下,客厅里暂时只剩下程锦、程昱和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的姜予安。
程昱似乎耗尽了力气,虚弱地靠在轮椅里,闭上眼轻轻喘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程锦立刻拿出干净的手帕,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地替他擦拭,但那紧抿的唇线和深沉的眼神,依旧泄露着他内心的不悦和紧绷。
姜予安一步步慢慢地挪进来,看着程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颤抖的:“……谢谢……程昱……”
程昱睁开眼,看着他,扯出一个极其疲惫的笑:“少来……又不是为了你……我是怕他……以后没人跟我斗嘴了……”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显然刚才的强撑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
程锦冷冷地瞥了姜予安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和隔阂丝毫未减。
他推着轮椅,将程昱带到客厅里的角落,仔细地替他拢好毯子,不再看姜予安一眼。
姜予安识趣地停在远处,不敢靠近。
他知道,程锦允许程昱来做这次尝试,已经是极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楼上的书房里偶尔传来秦医生温和的询问声,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也没有传来任何剧烈的动静。
姜予安站在客厅的角落,如同一个被罚站的孩子,心焦如焚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终于再次打开。秦医生率先走了出来,脸色凝重但带着一丝思考的神色。
刘叔和李叔跟在后面,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怎么样?”姜予安和程昱几乎同时开口,程锦的目光也锐利地投了过去。
秦医生走下楼梯,推了推眼镜,沉声道:“墨先生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他确实建立了非常牢固的病态条件反射,但有趣的是,这种反射似乎高度特异化,主要集中在‘姜予安’这个具体的个体上,包括您的形象、声音、甚至可能包括名字。而对于其他与您相关联的人或物,反应则微弱得多,甚至没有。”
他顿了顿,看向姜予安,目光带着一丝同情:“这意味着,那个施加创伤的人,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将墨先生和您彻底割裂开。这种针对性的‘训练’极其残忍和精准。”
姜予安的脸色白得透明,身体微微摇晃。
秦医生继续道:“目前,墨先生的状态暂时稳定。我给他做了一些简单的放松和引导,但他潜意识里的防御机制非常强。想要解除那个条件反射,将会是一个非常漫长、极其艰难的过程,甚至……可能需要重新经历某种形式的‘脱敏’,但这其中的风险极大,一旦操作不当,可能会加重他的病情,甚至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那……那该怎么办?”姜予安的声音破碎不堪。
“目前,只能循序渐进。首先需要稳定他的情绪,建立安全感。或许……”
秦医生看了一眼程昱,“可以从让他接触一些不会引发剧烈反应、但又与他过去有联系的事物或人开始,逐步刺激他的记忆和认知,慢慢松动那个牢固的反射枷锁。但这需要专业的评估和严格的把控。”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姜予安身上,带着沉重的歉意:“至于姜先生您……在找到可靠的方法之前,恐怕……依然需要严格避免出现在墨先生面前。您的出现,是目前确认的、最强烈的负面触发源。”
虽然早已知道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医生如此冷静而权威地宣判,姜予安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猛地伸手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依然不能见。
即使有了微弱的希望,他依然是被隔绝在外的那一个。
程昱看着姜予安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眼中充满了不忍,但他自己也已疲惫到极点,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程锦显然不愿再多待,他对着秦医生微微颔首,然后便推着程昱的轮椅,毫不犹豫地向门外走去。
“予安……”经过姜予安身边时,程昱极其微弱地叫了他一声。
姜予安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程昱看着他,用尽最后力气,轻声说:“……会好的……别放弃……”
说完,他便无力地靠回了轮椅里,闭上了眼睛。
程锦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推着程昱离开了墨宅。
姜予安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又抬头望了望二楼那扇紧闭的书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