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熄灭，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滚烫沥青的独特气味，在整个红旗厂的老车间里弥漫。
那台被命名为“八卦炉”的简陋搅拌机，此刻已经彻底成了一堆扭曲的、冒着青烟的废铁。
断裂的轴承座像一截被啃断的骨头，狰狞地敞开着，宣告了它生命的终结。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狂热之后，是极致的空。
然后，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介于哭和笑之间的怪叫。
“嗬嗬……成功了……俺的娘，成功了！”
是孙志！
他第一个跳了起来，脸上黑一道灰一道，活像刚从灶膛里爬出来，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冲到那堆废铁前，想伸手摸一下，又被那股灼人的热浪烫得猛地缩了回来。
他也不恼，反而原地转着圈，像个疯子一样拍着大腿，嘴里不停念叨着：“炸得好！炸得好啊！这他娘的才叫功成身退！”
王大锤默默地走到机器残骸边，蹲下身，用钳子夹起一块被烧得变形的钢板，看了又看。
那是他亲手焊上去的加强筋，焊缝均匀，是他教科书般手艺的证明。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滚烫的金属，眼眶竟有些发红。
“老伙计，辛苦了。”他低声说，像是在跟一个老战友道别。
下一秒，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爆发。
“赢了！！”
“我们赢了！！”
“去他娘的德国人！去他娘的专利！”
工人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他们冲上来，将还没从数据中回过神来的陈浩和一脸懵的张涛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
“蓝图牛逼！”
刘强的嗓门最大，他笑得满脸褶子，抓着身边一个工友的肩膀用力摇晃，吼得唾沫星子横飞。
在这片狂喜的海洋中，只有两个人没有动。
林旬站在那台小小的压力机旁，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块还带着余温的黑色试块。
它的表面致密，边缘整齐，断裂面上的玄武岩碎石和黑色的沥青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那些细小的“的确良”纤维在断口处顽强地拉扯着，形成了肉眼可见的白色筋络。
2.95兆帕。
这个数字，在此时此刻的华夏大地上，就是黄金。
苏晚晴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到他身边，高跟鞋踩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发出的“嗒、嗒”声，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能刺穿所有喧嚣的寒意。
“我们成功了。然后呢？”
林旬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锁在那块试块上，仿佛那里面藏着整个世界。
“然后，就是把这块石头，变成真正的钱。”
“钱？”
苏晚晴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叠传真纸，拍在林旬旁边的桌子上。
“林旬，我们已经没有钱了，就在刚才，在你带着他们进行最后一次实验的时候，我接了三个电话，全是催款的供应商。”
“这是银行的传真，你看了吗？我们所有的授信额度全部冻结，三天内，必须偿还所有短期贷款，总计四十二万。”
“我们现在，理论上，已经破产了。”
狂欢的工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边的低气压。
孙志正眉飞色舞地向众人吹嘘他是如何从废品站淘来那台差点把大伙儿电趴下的电机，王大锤则被一群年轻工人围着，请教怎么才能把焊缝焊得像“艺术品”。
他们还在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而呐喊，为自己的汗水没有白流而激动。
“这块试块，是我们的胜利果实。”苏晚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但它也是我们唯一的果实。你看看那堆废铁，我们没有机器了，我们拿什么去量产？就算明天滨海大道项目砸在我们头上，我们拿什么去铺那三公里的路？用手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冰冷的刀子。
林旬终于转过身，他拿起那块沉甸甸的试块，递到苏晚晴面前。
“谁说我们要量产了？”
苏晚晴愣住了，看着他平静的双眼，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林旬又问了一句。
“谁说，我们需要自己去铺路了？”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目光越过苏晚晴的肩膀，看着远处那群欢呼的、朴实的工人们，一字一句地说道：“从这块试块诞生的一刻起，我们，就不是施工队了。”
苏晚晴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是个聪明人，电光石火间，一个疯狂的念头浮现出来。
“我们是卖‘技术’的。”林旬掂了掂手里的试块，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苏晚晴的心上，“而这，就是我们唯一的一把，也是全滨海市，不，全省最锋利的一把‘屠龙剑’。”
他将试块轻轻放回桌上，动作郑重得像是在安放传国玉玺。
“滨海大道这条‘龙’，想屠的人很多，远大建设是其中最强壮的屠龙者，可他们的剑不够快，不够利。”
“你的意思是……”苏晚晴的脑子飞速运转，眼睛越来越亮，“远大集团的技术方案，是基于传统沥青路面，我们的SmA技术，在工期和性能上，是碾压！”
“没错”林旬点头，“但我们不需要为所有人铸剑，更不需要跟所有人去解释这把剑有多好。”
他的目光转向车间门口，仿佛已经看到了某个焦急等待的身影。
“我们只需要，让那个最有希望屠龙、也最怕被龙吃掉的人，看到这把剑的锋利，就够了。”
林旬拿出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小本子，撕下一页，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电话号码。
“打给滨海二建的李总。”
林旬把纸条递给苏晚晴。
“告诉他，蓝图公司不负所托，‘屠龙剑和剑鞘’已经出炉了，问他想不想第一个看。”
苏晚晴接过纸条，那张薄薄的纸片在她手里仿佛有千斤重。她终于彻底明白了林旬的布局。
从一开始，林旬的目标就不是亲自下场去和远大集团这头巨兽肉搏。
他要把自己变成所有挑战者都必须争抢的“神兵利器”！
他要让整个牌桌的玩家，都按照他的规则来玩！
“我……我马上就去！”苏晚-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旬叫住了她。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堆已经彻底报废的“八卦炉”，嘴角勾起一抹难言的弧度，那是一种夹杂着心疼、骄傲和绝对自信的复杂笑意。
“顺便告诉李总。”
“这东西，是我们倾家荡产、拼上性命才铸出来。”
“所以，它要涨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