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并非声音的缺失,而是所有声音都被那条横亘于前的黄色巨河所吞噬。风声、心跳声、甚至思绪流动的微响,都沦为了背景,被那低沉、持续、仿佛亿万生灵在粘稠泥沼中同时窒息般的轰鸣所覆盖。
张自在站在沙丘之巅,紫色的天光落在他苍白而略显消瘦的脸上,映不出半分血色,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虚弱。他刚刚从与体内那头“怪物”的战争中惨胜归来,灵魂仿佛被犁过一遍,空旷而疲惫。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在目光触及下方景象的瞬间,便支离破碎。
流沙河。
这个名字远不足以形容其万一。它更像是一片活着的、污秽的、在大地上缓慢蠕动的黄色疮疤。河水浑浊粘稠,翻滚间卷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无数惨白的骨骸、锈蚀的兵甲碎片,以及……无数若隐若现、干枯扭曲的灰暗手臂。那些手臂在水中徒劳地抓挠、挥舞,仿佛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又像是从地狱深处伸出的、试图将一切生灵拖入深渊的怨念触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浓重的水腥气,沙土浸透后的土腥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陈年血污与绝望情绪发酵后的腐朽甜腻。
而在河流的对岸,景象更加超乎想象。
一片无边无际的废墟,浸泡在一种不祥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光芒中。那光芒并非照射,而是从每一块断裂的巨柱、每一座倾颓的宫殿残骸中自行渗透出来,将那片天空都染成了病态的暗红。依稀能辨认出那曾是某个极尽辉煌的文明核心,佛塔的尖顶,庙宇的飞檐,但如今只剩下破败与死寂,以及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被注视感。
“哼,好一处‘净土’。”身旁,孙悟空沙哑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嘲讽响起。他抱着双臂,暗金色的毛发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冷却的熔岩,高大的身躯矗立着,仿佛一座永远不会被撼动的山峦。但他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瞳孔,却死死地盯着河中那巨大的、由泥沙骸骨构成的漩涡,以及漩涡深处那双缓缓睁开的、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空洞眼眸。那目光里,除了惯有的暴戾与不屑,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波澜。
几乎就在孙悟空话音落下的同时——
嗡!
一股灼热、尖锐、仿佛要将掌心烧穿的剧痛,猛地从张自在的右手传来!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蜷缩手指,但无法阻止那枚沉寂的混沌种子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般疯狂躁动!
灰败与混沌交织的光芒不受控制地透体而出,将他整只右手映照得如同鬼爪。不再是之前引导时的微光,而是一种近乎失控的、贪婪的闪耀。一股庞大、混乱、却带着清晰无比指向性的意念洪流,狠狠冲撞着他的意识海!
“饿……”
“吞……了……它……”
“那……火……那……罪……!”
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无数个充满诱惑与毁灭欲望的声音在齐声咆哮!目标明确无比——对岸那片浸泡在暗红光芒中的古老废墟!种子传递来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癫狂的饥渴,仿佛瘾君子看到了纯度最高的毒药,理智在瞬间燃烧殆尽。
张自在的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那股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撕扯出去的吞噬欲望。眼前阵阵发黑,对岸那暗红的废墟光芒在他视野中扭曲、放大,仿佛化作了一张巨口,要将他连同掌心的种子一同吞没。
“和尚!”孙悟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金瞳扫过他异变的右手,眉头紧锁,“管好你肚子里那‘脏东西’!”
张自在无法回应,全部的精力都用于内耗。他能感觉到,混沌种子对那片废墟的渴望,远超之前吞噬金蝉子佛力、甚至超越枯禅林死寂气息的总和。那暗红色的光芒,似乎与种子的本质有着某种致命的联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跟在最后方的阿月,发出了细微的、带着颤音的惊呼。她脸色惨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目光却并非完全恐惧,反而带着一种源自血脉的、复杂的敬畏与悲恸。她望着对岸的暗红光芒,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河水的轰鸣淹没:
“罪业……之火……古佛国……陨落时……众生之罪与佛祖悲愿……交织成的永恒诅咒……它……它在燃烧……”
她的声音虽小,却像是一道闪电,劈入了张自在混乱的脑海。
罪业之火?古佛国?
这些词语与混沌种子的疯狂渴望瞬间产生了链接。难道种子渴望的,正是这种被称为“罪业”的力量?
就在这时,下方流沙河中心的漩涡猛地加速旋转,范围急剧扩大!那双幽绿的眼眸骤然亮起,如同两盏来自九幽的鬼灯,冰冷、怨毒地锁定了沙丘上的三人。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窒息的污秽气息,混合着无数亡魂的哀嚎与诅咒,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撞来!
孙悟空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暗金色的妖气如同沸腾的岩浆般冲天而起,硬生生将那无形的精神冲击挡在三尺之外!他死死盯着漩涡中的那双眼睛,脖颈上的毛发微微竖起,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确认无疑的冰冷,一字一顿地:
“卷帘……果然是你这……倒霉催的蠢货!”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战鼓,敲定了前方的身份,也敲响了第二卷征途的序曲。
张自在强忍着掌心的灼痛与脑海中的咆哮,抬起头,目光越过疯狂翻涌的流沙河,再次投向对岸那片被“罪业之火”笼罩的废墟。他能感觉到,种子在那声“卷帘”之后,躁动得更加厉害,仿佛找到了更具体的坐标。
流沙河阻路,罪火彼岸燃烧,故人已成魔,而体内的怪物正渴望着对岸的罪业。
无路可退,亦无需再退。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死亡与腐朽气息的空气,用沙哑而坚定的声音,为这绝望的景色落下注脚:
“我们……到了。”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