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火云洞废墟,踏入那片永恒的、色彩贫瘠的紫色荒原,仿佛从一场血腥的噩梦,跌入另一个没有尽头的、压抑的清醒梦。
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有阿月手中那枚较大的琉璃盏碎片所隐隐指引的、向西的模糊感应。三人沉默地行走着,脚步沉重,踏在砂石上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又迅速被荒原上空旷的死寂所吞噬。
张自在走在最前,他的身体依旧虚弱,每一步都牵扯着肩胛处那个被寂灭之力强行“冻结”的恐怖伤口,传来阵阵麻木的刺痛。但他的大部分心神,却沉浸在体内那片更加混沌、也更加“热闹”的意识海中。
混沌种子在吞噬了海量的贪婪心魔之力后,陷入了某种深度的“消化”状态,不再主动散发寂灭波动,反而像一颗蛰伏的、冰冷的心脏,在他灵魂深处缓慢搏动。然而,它并非无害。张自在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原本属于“张自在”和“唐三藏”的意识碎片,与那些被吞噬的蚀骨妖风、骸骨之心、金蝉子佛力、贪婪意念的残渣,以及最新加入的、源自沙僧牺牲和孙悟空暴走带来的强烈负面情绪……所有这些,都在种子那万物归墟的意境内,被强行搅拌、撕扯、试图融合。
他的意识,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时刻面临着被这混乱洪流吞没、同化的危险。他之前点燃“心灯”,更像是一种本能的、绝望下的反击,是强行从这混沌中剥离出的一丝“自我”的微光。
“边界……”张自在在心中默念。他必须找到那个“边界”——既能有限度地借用混沌种子的力量生存、战斗,又能保持自我意识不被其彻底湮灭的平衡点。
他尝试着,不再像以前那样,要么拼命压制,要么失控释放。而是像最精密的工匠,用无比坚韧的意志力,去“触摸”那颗种子冰冷的表面,去感受它内部那混乱磅礴的能量流转。
他小心翼翼地,引导出一丝比发丝还细的寂灭之力,让其如同温顺的溪流,在自身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中缓缓运行。所过之处,孙悟空残留的狂暴妖气被无声无息地“抹除”,一些细微的经脉暗伤也在那冰冷的“终结”意境下,被强行抚平(或者说,是将其存在状态“固定”在了受损前的某一刻,并非真正治愈)。
有效!但代价是神魂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以及对那股“抹除一切”意境的更深恐惧。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驯服一头随时可能反噬的洪荒凶兽,每一次接触,都在刀尖上跳舞。
他不敢过多尝试,缓缓收回了那丝力量,将注意力转向身后的同伴。
猪八戒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每走几步,就会不受控制地闷哼一声,肥胖的脸上扭曲一下。那滴融入他体内的罪业血髓,并未安分。它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断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冲刷着他的意识。流沙河万载沉沦的痛苦、无数被吞噬者的绝望哀嚎、沙僧最后的悲凉与意志……所有这些,都在他空旷的心海中激烈回荡。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用贪婪去填补或逃避。他笨拙地、痛苦地,尝试着张自在所说的“承载”与“转化”。他努力将那些痛苦的浪潮,想象成可以“吃”下去的东西,不是用嘴,而是用他全部的意志去“咀嚼”,去“吞咽”。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甚至可笑。他时而龇牙咧嘴,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因为某个特别强烈的痛苦记忆片段而踉跄几步。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抱怨。那口浮现在他后背的、模糊的“黑锅”印记,随着他的努力,似乎变得稍微清晰、稳定了一点点。
张自在能感觉到八戒体内那混乱而沉重的波动。他停下脚步,转身走到八戒面前。
“静心,感受它。”张自在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不要抗拒,试着去‘理解’那份痛苦,就像……理解饥饿一样。”
八戒茫然地看着他,但还是依言闭上猪眼,努力集中精神。
张自在抬起左手,掌心虚按在八戒的胸口(那里是罪业血髓盘踞的核心)。他没有动用混沌种子的寂灭之力,那只会彻底湮灭这罪业,也可能连带湮灭八戒。他调动的是那缕刚刚驯服了一丝的、微弱的心神之力,混合着之前点燃心灯时残留的“映照”之意。
一股微弱的、清凉的意念,如同月光,悄然渡入八戒混乱的心海。
这意念并非治愈,也不是镇压,而是如同镜子般,帮助八戒更清晰地“看”清他体内那些混乱痛苦的本质,帮助他将那狂暴的罪业洪流,稍稍“梳理”出一点点脉络。
八戒浑身一震,脸上的痛苦神色似乎减轻了一瞬,那沉重的喘息也平复了些许。他背后的黑锅印记,闪过一丝微光。
“有……有点用……”八戒睁开眼,有些惊喜,又有些畏惧地看着张自在的手。
张自在收回手,脸色更加苍白了一分。这种精细的“梳理”和“映照”,对心神的消耗极大,甚至比引导寂灭之力更加疲惫。但他心中却微微一定。看来,以自身意志为核心,有限度地引导和运用混沌种子衍生出的各种力量特质(无论是寂灭还是映照),是可行的。这就是他与种子共存的“边界”之一——心神的强度,决定了能动用力量的“精度”和“广度”,一旦过度,就可能被反噬。
“慢慢来,急不得。”张自在对八戒说道,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一直默默跟在后面,手中握着琉璃盏碎片、周身散发着柔和光晕的阿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看着张自在与八戒互动时那专注而疲惫的侧脸,看着他掌心偶尔不受控制闪过的一丝灰败死寂,眼神复杂。
她能感觉到,张自在正在尝试掌控一种极其危险的力量。那力量的本质,与琉璃盏碎片所代表的“守护”与“悲愿”近乎对立。但不知为何,她并未感到强烈的排斥,反而从张自在那艰难而坚定的尝试中,感受到了一种……同属于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共鸣。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碎片,那温润的琉璃光华似乎也随着她的心绪微微荡漾。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轻声道:“你的方法……很危险。但……或许是对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能感觉到,这碎片的力量,似乎……能与你的那种状态,形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在你需要的时候,或许我可以……”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在这条看不到希望的路上,任何一点可能的力量互补与扶持,都显得弥足珍贵。
张自在看向她,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人再次上路。
夕阳(如果那轮紫色的光球可以称之为太阳的话)将他们的影子在荒原上拉得很长。张自在在前,努力探索着自身力量的边界;八戒在中,艰难地承载着罪业,学习转化;阿月在后,手握佛宝,既是引路人,也是潜在的制衡者。
团队的核心已然改变,不再依赖于某种虚假的师徒名分或脆弱的信任,而是建立在赤裸裸的生存需求、力量的互相试探与制衡,以及共同背负的沉重过去之上。
前路依旧茫茫,伪佛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离去的孙悟空更是最大的变数。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无垠的紫色荒原上,他们初步找到了与自身力量、与彼此相处的,那道如履薄冰的……边界。
(第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