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山谷。
残阳的余晖被厚重的云层彻底隔绝,天光暗淡得极快。
暴雨冲刷过的山体湿滑泥泞,断裂的树枝和碎石混杂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救援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
在最初的混乱过后,依靠着墨宁轩的调度和王正伍的带头作用,陆续有三十多个被掩埋的人被从泥石中刨了出来。
但希望的烛火,随着天色一同黯淡下去。
仍有十余人失踪,其中就包括王正伍最后一个下属,赵全。
湿透的树枝根本点不燃,没有火把,仅靠肉眼在昏暗中搜寻,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致命的是,脚下的泥土松软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烂糕,任何一处大力的挖掘,都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塌方,将救援者也一并吞噬。
疲惫和绝望,如山间的冷雾,悄然弥漫在每个人心头。
“都这么久了,李头儿还没回来……该不会是带着人跑了吧?”
一个刚被救出来的犯人,哆哆嗦嗦地裹紧身上破烂的囚衣,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嘘!小声点!”
同伴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
“他敢?没瞧见之前那天上的雷吗?专劈他一个!那是老天爷下的令,他敢不回来,下一道雷就不是劈鼻尖那么简单了。”
“可这都快天黑了,驿站再远也该到了啊……”
议论声虽小,却像蚊蚋一般,嗡嗡地钻进耳朵里。
王正伍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用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更加用力地刨着面前的泥土。
指甲早已翻卷,鲜血混着泥浆,将他的手臂染成了骇人的颜色。
他必须找到赵全。
赵全是为了他才申请来押送流放人员的。
“王校尉,歇歇吧。”
墨宁轩走到他身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力。
“天黑了,看不清路。再挖下去,只会把更多人搭进去。”
王正伍的动作没有停,他像是没听见,背对着墨宁轩,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再挖一会儿,就快了……我感觉他就在这下面。”
墨宁轩眉头微蹙。
他知道王正伍已经到了极限,理智正被情感和体力透支所淹没。
“头儿!”
张龙也跟了过来,他看着王正伍右肩上那被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布条,眼圈都红了。
“你听墨先生一句劝吧!你再看你的伤口,血都止不住了!再不止血,你这胳膊……”
殷素不知何时也站到了王正伍身后,她的声音比山里的夜风还要冷硬。
“王正伍。”
她直呼其名。
“你这肩膀,是不想要了?”
王正伍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脚下的这片泥石流。
“不行。”
他摇着头,像一头固执的公牛。
“我不能走。我说过,要把他们兄弟几个,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墨宁轩,又落在张龙身上,最后带着一丝恳求望向殷素。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儿。”
这是他作为上官,作为兄长,最后的底线和执念。
众人都沉默了。
谁也无法反驳这份沉甸甸的兄弟情义。
墨宁轩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
殷素却动了。
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上前一步,快得像一道影子。
在王正伍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只干瘦却有力的大手,精准地切在他的后颈。
“唔……”
王正伍眼中最后的执拗瞬间涣散,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便直直地向后倒去。
“娘!”
墨宁轩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却还是晚了一步。
张龙眼疾手快,一把将王正伍扶住,才没让他摔在泥地里。
“愣着干什么?”
殷素收回手,冷冷地瞥了一眼自己儿子。
“抬回去。想救人,也得先让他自己活下来。”
墨宁轩苦笑一下,走上前,和张龙一起,一左一右架起昏迷的王正伍。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临时营地的方向走去。
…………
夜幕下的临时营地,是人间悲欢的缩影。
篝火被勉强点燃,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或悲或喜的脸。
营地的一角,一个中年妇人死死抱着一具早已冰冷的身体,那是她的丈夫。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用脸颊一下下地蹭着男人那满是泥污的脸,口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反复呢喃着什么。
旁边几个人想去拉她,却被她那空洞死寂的眼神吓退了。
不远处,是另一番景象。
获救的那一家五口,正紧紧地抱在一起。
老妪将两个孙儿搂在怀里,浑浊的眼中流淌着劫后余生的泪水。
他们的儿子,那个被救出的汉子,正对着墨家人和几个帮忙的差役,一遍遍地磕头,额头都磕破了,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
“谢谢……谢谢……”
还有的人,则聚集在营地的边缘,伸长了脖子,朝着黑暗的塌方处张望。
他们的亲人,还没有消息。
一个中年妇人,拉着个半大的孩子。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望夫石。
她的丈夫,为了让她和孩子先走,被泥石流卷走了。
杨淑玉走过去,想劝她坐下歇歇,吃点东西。
那妇人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固执地望着远方,轻声说。
“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哭腔,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杨淑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给庞大壮换药的婆母殷素,又看了看正指挥着犯人加固营地,防止野兽侵袭的丈夫墨宁轩。
小女儿墨清楠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仰着小脸,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娘。”
杨淑玉回过神,蹲下身,将女儿揽进怀里。
“楠姐儿,怕吗?”
墨清楠摇了摇头,她的小脑袋靠在母亲的肩上,乌黑的眼珠倒映着跳动的火光,也倒映着营地里的众生相。
她不怕。
末世比这更惨的她都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可看着忙碌的众人……
尽管大家已经处在了最底层,但这里依旧比末世温暖多了。
她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
她能救活李大川,能接好断骨,但她救不活那些已经没了呼吸的人。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能力的边界,和生命本身的脆弱。
再次将精神丝线探入泥石流的下方感受到那些正在被泥石流吞噬的生命。
她觉得……
她或许可以为他们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