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管事留下的那箱金锭和空白路引，像一块块烧红的炭，堆在议事厅的桌子上，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热量。众人围坐着，气氛压抑。
“黄金三百两，路引二十张，覆盖南面三州。”侯青清点完毕，声音干涩，“墨羽的手笔，真他娘的大。”
“大？”赵铁鹰啐了一口，独眼里满是凶光，“这他妈是买命钱！今天他能把路引塞到你手里，明天就能把刀子架在你脖子上！老子信不过这帮藏头露尾的玩意儿！”
沈炼默不作声，拿起一块金锭，在手里掂了掂，又重重放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向我：“聿风，你怎么看？这‘破军铳’的生意，做是不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我深吸一口气，肺叶里仿佛还残留着工坊的烟火气和校场上的硝烟味。
“做。必须做。”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不是他们给多少原料，我们就做多少‘破军铳’。”
韩墨眼中精光一闪：“罗都尉的意思是？”
“他们要的是利器，是技术。我们给他们看一部分，藏起来核心。这三百两黄金，二十张路引，我们要用，但不能完全依赖。”我指向那箱金子，“用这笔钱，我们自己想办法开辟第二条，甚至第三条商路，不能只吊在墨羽这一棵树上。侯青，这事你亲自去办，找那些背景干净，跟各方牵扯不深的行商，小批量，多线路，把我们的肥皂、味精散出去。”
侯青立刻点头：“明白！我这就去物色人手。”
“至于路引，”我拿起一张盖着官印的空白文书，“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用它们护送最关键的人员和物资，普通货物，还是走我们自己的渠道，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沈炼缓缓点头：“不错。墨羽能轻易拿出这些东西，其在官面上的能量，恐怕比我们想的还要深。与他们打交道，如履薄冰。”
“那……每月五支‘破军铳’？”石柱挠了挠头，“咱们真给他们造啊？我看着那钱管事的笑，心里就发毛。”
“造。”我肯定道，“但不是最好的。就用他们送来的镔铁，按照‘破军铳’的样式造，但内壁处理、火药配比，我们可以‘稍微’保留一点。确保威力依旧胜过黑风铳，让他们觉得物有所值，但又摸不到我们最新的工艺门槛。鲁舟，这事你负责，挑几个嘴最严的工匠，单独组一个工间。”
鲁舟沉声应下：“东家放心，我知道轻重。”
“徐老，”我转向一直沉默的徐渊，“新兵训练要加快。有了这笔钱，我们可以招募更多流民青壮。火铳手的训练是重中之重，我要在三个月内，看到五百名合格的火铳手。”
徐渊目光锐利，简短回应：“可。”
安排完这些，心头的沉重感并未减轻。墨羽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它送来的蜜糖，很可能淬着见血封喉的毒药。我们必须吃下这蜜糖壮大自己，又要时刻提防那致命的毒牙。
散会后，我独自走上定北堡的城墙。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堡外是苍凉枯寂的北方荒野，堡内是刚刚点燃希望之火，却又被迫与虎谋皮的我们。
“心里不踏实？”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韩墨，他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
“韩先生，”我叹了口气，“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跳舞。”
韩墨负手而立，望向远方：“乱世求生，本就如逆水行舟。墨羽的出现，是危机，亦是转机。至少，他们送来了我们急需的东西。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在他们失去耐心，或者在我们失去利用价值之前，成长到他们无法轻易拿捏的地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而且，我怀疑，墨羽盯上我们，恐怕不单单是为了几支火铳。”
我心头一跳：“先生何出此言？”
“直觉。”韩墨转头看我，目光深邃，“一个能轻易拿出官印路引、优质镔铁的组织，其图谋绝不会小。火铳或许是其中之一，但未必是全部。你罗聿风的名字，你弄出来的那些‘奇技淫巧’，或许才是他们真正感兴趣的。”
这话让我后背冒起一股凉意。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的处境，比想象的还要危险。
接下来的日子，定北堡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全力开动。工坊区昼夜不息，水力锻锤的轰鸣声成了新的背景音。鲁舟带着人严格按照我的要求，打造着交付给墨羽的“外贸版”破军铳。另一边，我更隐秘地指导着几个绝对核心的工匠，尝试将“连珠铳”的结构进一步简化，并利用新得到的镔铁，试验制造更轻便、防护更好的胸甲。
侯青带着几个人，拿着黄金和部分路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堡垒，潜入南面错综复杂的商路网络。
徐渊则加大了训练强度，新招募的士兵在寒风中操练队列，练习装填射击。校场上枪声日益密集。
表面上，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们有了资金，有了渠道，武力在提升。但我知道，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十天后，侯青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好坏参半。
“南边几个州府，对北地来的商队盘查极严，尤其是货物。我们的肥皂和味精，靠着路引和打点，还能进去，但量不敢太大。而且，”他压低声音，“我打听到，朝廷似乎知道了北边有一支‘擅用火器’的势力，已经下令严查火器及相关工匠、物资的流向。我们的‘破军铳’交易，风险很大。”
果然，墨羽能提供的庇护并非万能，朝廷的眼睛并没有瞎。
又过了几天，一支小型商队来到定北堡，是钱管事派来接收第一批“货物”的。交接很顺利，三支“外贸版”破军铳被小心装箱带走。同时，他们也带来了墨羽承诺的第二批镔铁和一些南方才有的稀有药材。
交易完成，对方管事客气地告辞。但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我注意到他看似随意地扫了一眼堡内正在操练的新兵，尤其是那些手持黑风铳的火铳队，目光停留了那么一瞬。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让我心头警铃大作。
他们不仅在要货，更在观察我们的实力，评估我们的成长速度。
晚上，我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沈炼和韩墨。
沈炼脸色阴沉：“他们在丈量我们的筋骨。”
韩墨轻轻叩着桌面：“看来，我们展现出来的东西，既让他们满意，也可能……让他们感到了些许威胁。接下来的合作，恐怕不会那么平静了。”
就在这时，堡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一名哨探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冲进议事厅，嘶声喊道：
“报！北面三十里，发现大队北莽游骑！至少三百骑！直奔定北堡而来！”
所有人猛地站起！
该来的，终于来了！而且是在我们与墨羽的关系微妙，内部尚未完全稳固的时候！
沈炼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长刀，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气：“敲警钟！全军备战！”
“呜——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警钟声，瞬间撕裂了定北堡宁静的夜空。
我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又摸了摸怀里那把为我自己特制的短铳。墨羽的威胁尚未化解，北莽的刀锋已经抵近咽喉。
这淬毒的蜜糖，还没等我们消化，更猛烈的风雨，已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