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国二年的草原，秋风比往年更为肃杀，卷着枯黄的草屑与沙尘，掠过阴山南北，也掠过龙城（匈奴单于庭）那连绵的毡帐。往日里，这里虽是大汉藩属，却也自有其作为草原霸主的骄傲与从容。然而此刻，单于庭大帐内的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乌珠留若鞮单于（囊知牙斯）端坐于狼皮褥子上，面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刚刚由新朝使者送来的诏书，以及一方被随意丢弃在地的新朝印信。那印信不再是汉朝颁发的“匈奴单于玺”，而是一方尺寸小了许多、刻着“新匈奴单于章”的铜印。旁边的几位左右贤王、谷蠡王等贵族，也都怒容满面，帐内弥漫着一股即将爆发的怒火。
“降奴服于？”乌珠留单于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将诏书掷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那王莽，竟敢如此辱我！将我大匈奴单于，更名为‘降奴服于’？！还有这印……‘章’？！他把我匈奴，当成了他新朝可以随意驱使、刻印记名的牲畜吗？”
他回想起不久前，新朝使者那副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模样。使者不仅单方面宣布了更名易印的决定，还要求匈奴必须遵守新朝的法度，不得再接受汉朝旧印，并需将先前汉朝赏赐的礼仪服饰、器物等全部上缴，更换为新朝式样。更有甚者，使者还以“天朝”自居，言语间充满了对匈奴习俗的鄙夷和对单于权威的轻慢。
“大单于，”左贤王（单于继承人）愤然起身，右手按在弯刀柄上，“王莽此贼，篡夺汉室，如今竟敢藐视我草原雄鹰！汉家天子尚以兄弟之礼待我，赐我金玺，这王莽算什么东西？不过一篡逆之臣，安敢如此！”
“没错！”右谷蠡王也大声附和，“我匈奴儿郎，弯刀利箭，岂是任人欺辱之辈？他既无礼，便休怪我无情！当以铁骑踏破边塞，让他知道厉害！”
帐内群情激愤，复仇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乌珠留单于眼中寒光闪烁，他并非鲁莽之辈，深知与新朝全面开战的后果。但王莽此举，已不仅仅是政治上的打压，更是对整个匈奴民族尊严的践踏。若忍下这口气，他这位单于的威信将荡然无存，内部各部落也必将离心离德。
“传令下去！”单于终于做出了决断，声音冰冷如铁，“将新朝使者，及其随从，全部斩首，头颅悬挂于辕门之外！各部即刻集结兵马，随我南下！我们要用汉人的血，洗刷这奇耻大辱！也要让那王莽看看，我匈奴的弓弦，还未松弛！”
几乎在同一时间，类似的场景也在西域、高句丽等地上演。王莽派往各地的使者，秉持着“天朝上国”的傲慢，收缴汉朝旧印，颁发新朝印信，并对各国君主的名号进行带有贬低意味的更改，如将“西域诸国之王”改为“侯”，将“高句丽”改为“下句丽”。这种罔顾现实、一味追求名义上“尊王攘夷”的做法，彻底激怒了这些长期以来与汉朝保持若即若离关系的周边政权。一时间，从北疆到西域，烽烟四起，叛乱的浪潮汹涌而来。
边关的告急文书，如同插着羽毛的流星，昼夜不停地驰入长安。
未央宫前殿，王莽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紧急军报，眉头紧锁，但脸上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愠怒，而非惊慌。他无法理解，这些“蛮夷”为何如此不识抬举。他依据古制，“改正朔，易服色”，厘定新的朝贡体系，乃是“奉天承运”、恢复三代礼制的正义之举，这些化外之民不但不感激涕零，竟敢悍然反抗？
“陛下！”将军严尤出列奏报，他面色凝重，语气急切，“匈奴乌珠留单于已杀我使者，纠集各部骑兵数万，寇掠云中、朔方诸郡，所过之处，吏民死伤惨重，牲畜粮秣被掳掠一空！西域车师后王、龟兹等国亦斩杀我使，封闭道路，与匈奴遥相呼应。北疆、西陲，同时告急，情势万分危急！”
王莽冷哼一声，拂袖道：“跳梁小丑，不识天命，自取灭亡！朕承天景命，革故鼎新，岂容此等蛮夷猖獗？”他看向严尤，“严将军，朕命你即刻率兵出征，务必要将匈奴主力歼灭于塞外，扬我新朝国威！”
严尤并未立刻领命，反而再次躬身，恳切劝谏：“陛下！匈奴为害日久，非一朝一夕可平。昔武帝倾全国之力，历数十年征战，虽重创匈奴，然海内亦为之虚耗。今陛下新登大宝，内政未稳，改制方兴，各地犹有不便。臣以为，当效仿宣帝故事，遣使责问，辅以军事威慑，迫其臣服即可。若轻启大战，恐师老财匮，动摇国本啊！”
“荒谬！”王莽不悦地打断了他，“武帝伐匈奴，乃因当时国力强盛，将帅得人。今朕以顺讨逆，以有道伐无道，天理昭昭，岂有不胜之理？况且，匈奴胆敢擅杀天使，更名之辱尚且未雪，若不一战而平之，四方蛮夷岂不皆生轻视之心？朕意已决，勿复多言！”
他拒绝了一切稳妥的建议，决心以一场迅捷而彻底的胜利，来证明新朝的权威与他个人“天命所归”的正确性。他不仅命令严尤等人率军出征，还从内地各郡强行征调粮草、民夫，不顾这些地区正因为“王田”、“五均六筦”等政策而陷入混乱。为了凑足军费，他甚至加大了货币铸造的力度，那些质量低劣、形制古怪的新钱被源源不断地投入市场，进一步加剧了经济的崩溃。
然而，战争并未如王莽预想的那般顺利。严尤等将领固然善战，但士兵们对新朝的认同感远不如对汉朝，且后勤补给因改制造成的混乱而时断时续。匈奴人则利用骑兵的机动性，避实击虚，不断袭扰边郡，使得新朝军队疲于奔命，难以捕捉其主力进行决战。战事陷入了胶着与消耗。
而在帝国的腹地，为了支撑这场并不明智的战争，赋税愈发沉重，徭役永无休止。原本就因改制而困苦不堪的农民，如今又被夺走了家中的存粮和唯一的壮劳力。田野开始荒芜，村落日渐凋敝。官吏们为了完成征伐任务，手段更加酷烈，将无数百姓逼上了绝路。
北疆的烽火，西域的叛离，如同一道道撕裂的伤口，不仅消耗着新朝本就不甚稳固的元气，更将王莽那套脱离实际的理想主义蓝图的脆弱性，暴露无遗。他试图用古典的教条来规范一切，包括复杂多变的民族关系，结果却招致了最激烈的反抗。未央宫中，那象征着“新”的旗帜依旧飘扬，但旗帜之下，帝国的根基已在内外交困中，发出了令人不安的碎裂声。匈奴的马蹄声，仿佛不仅仅是踏在边塞的土地上，更是踏在了这个仓促建立的王朝那剧烈跳动、却渐趋衰竭的心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