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建国元年的春风,并未如王莽所期盼的那般,为天下带来万象更新的暖意,反而在帝国广袤的疆土上,卷起了阵阵令人不安的尘沙。未央宫中那套精心编织、引经据典的理想蓝图,一旦落入凡尘,与坚硬而复杂的现实相撞,立刻迸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零星的火花。
关中,渭水河畔,泾阳里。
老农李三佝偻着背,站在那片他视若生命的黍田边,脸上沟壑般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许。田里的禾苗依旧蔫黄,与往年并无不同,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却换了一块更为沉重的。里正(乡官)刚刚召集全里宣布了朝廷的“王田令”,那文绉绉的言辞他听不大懂,但“不得买卖”、“逾限分予”、“国家授田”这几个词,却像冰锥一样扎进他心里。
“不得买卖?”李三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与恐惧。他想起去年为了缴纳赋税,几乎想卖掉这最后的半亩薄田,只是价格太低未能成交。如今连卖也不能卖了?那遇到急难,该如何是好?至于“授田”,他更是连影子都没见到。村里的好田依旧被杜茂那样的豪强占着,只不过名目上或许改成了“代管王田”?而官府派来的小吏,这几日正拿着绳索和尺规,挨家挨户地重新丈量土地,动作粗鲁,态度倨傲,引得怨声载道。
“李三!”一声吆喝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杜茂带着几个家仆,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混合着烦躁与幸灾乐祸的神情。“听闻朝廷有新令,田地皆属‘王田’了?你那点地,日后怕也是皇上的了,还守着作甚?”
李三攥紧了拳头,没有吭声。
杜茂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却带着威胁:“不过嘛,法令是法令,地里总得有人种。你若肯签个契约,将田‘寄名’于我杜家名下,代为耕作,每年缴纳七成收成,我或可保你一家不被官府以‘游惰’之罪抓去服苦役,如何?”他这是在利用信息差和农民的恐惧,试图在新的政策框架下,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兼并和控制土地。
李三猛地抬头,怒视着杜茂,气得浑身发抖。这不就是换了个名目的佃农吗?甚至比之前更甚!
与此同时,在新野,王莽曾经的“试验田”,情况也并未因皇帝的格外关注而变得更好。新任的县宰(王莽改县令为县宰)是位饱读经书的老儒,对《周礼》倒背如流,但对民生实务却一窍不通。他严格遵照朝廷诏令,在县内强力推行“五均六筦”。
市集上,原本熙熙攘攘、自由议价的场景不见了。五均司市师的属吏们坐在官廨里,根据一些脱离实际的数据,硬性规定了各类货物的“市平”价格。例如,他们断定本地麻布一匹值一百文,低于此价官府收购,高于此价官府抛售。然而,他们规定的价格往往远低于织布的成本,导致民间织布者纷纷破产,无人愿意再生产麻布。而当市面麻布稀缺,价格自然飙升时,官府却又无足够的储备可以抛售平抑,最终结果反而是市面物资短缺,黑市价格飞涨。
那位曾受王莽恩惠、开着一间小酒肆的店主,更是愁眉不展。“六筦”规定酒类专营,私人不得酿造贩卖。官府设立的“酒官”酿造的酒,不仅味道寡淡,价格还高,几乎无人问津。而他想通过“赊贷”扩大经营,申请手续却繁琐至极,需要层层担保,最终只得作罢。他看着冷清的店面,对那位曾经仰慕的“圣君”,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而在长安东市,货币改革的恶果最为直接和惨烈。王莽发行的新货币,如“契刀五百”(一枚当五百五铢钱)、“错刀一刀平五千”(一枚当五千五铢钱),其实际重量与价值远远不符,民间拒用。而大小泉并行的制度,换算复杂,官吏也常常搞错,给贪官污吏提供了上下其手的空间。一位贩卖丝帛的商人,辛苦一年所得,大半是各种奇形怪状、难以使用的新钱,他想兑换成旧五铢钱,却被告知旧钱已废,新钱须按官定比率,几经盘剥,实际价值缩水大半。他捧着那堆近乎废铜的货币,蹲在街角,失声痛哭。
“这哪里是钱?这是催命符啊!”旁边一个卖陶器的老匠人唉声叹气,“往日卖几个陶罐,还能换点粟米糊口,如今收了这些玩意,连柴火都买不回来!”
未央宫中,王莽面对的则是另一种困境。各地关于改制引发混乱的奏报,开始像雪片一样飞来。有的郡守报告,“王田令”遭到豪强抵制,他们或隐匿田产,或勾结胥吏,将负担转嫁给中小农户,甚至逼得农民破产逃亡;有的则汇报,“五均六筦”的官吏趁机盘剥,低买高卖,中饱私囊,所谓的“平抑物价”成了笑话;更多则是关于新货币“民多不便,交易几绝”的哀诉。
王莽紧锁眉头,在温室殿内踱步。他无法理解,这些明明依据圣贤之道、旨在利国惠民的良法美意,为何会推行得如此艰难,甚至产生相反的效果?他将原因归咎于官吏执行不力、豪强阳奉阴违、百姓愚昧难以教化。
“陛下,”大司徒司直陈崇小心翼翼地奏报,“非是法令不善,实是下吏未能体会陛下深意,推行操切,乃至扰民。亦有奸猾之徒,借机生事……”
“那就严惩!”王莽斩钉截铁,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凡有阻挠新政、执行不力、贪墨舞弊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再派使者,分赴各州郡,督察新政施行,务使朕意通达于民!”
他加强了监察,颁布了更严苛的处罚条例,试图用更强的压力来贯彻他的意志。然而,这套脱离实际的制度本身,就如同一位庸医开出的虎狼之药,药力愈猛,对病人躯体的伤害便愈深。官吏们为了自保和完成任务,手段更加粗暴;豪强们为了维护利益,抵抗更加隐蔽而激烈;而底层百姓,则在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中,承受着最直接的痛苦。
改革的阵痛,并非局限于一时一地,它像一场缓慢蔓延的瘟疫,侵蚀着新朝的根基。渭水河畔,李三看着杜茂嚣张的背影,又望了望远处官府丈量土地的胥吏,眼中最后一点光亮渐渐熄灭。他或许不明白那些深奥的奥义,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日子,并没有变好,反而更加艰难了。一种无声的怨怼,在田埂间,在市井中,在每一个被这“理想蓝图”碰得头破血流的普通人心里,悄然滋生、积聚。未央宫高悬的“新”字旗帜,在凛冽的春风中,猎猎作响,却仿佛带着一丝不祥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