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那如同深海般沉寂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在确认宫女芮姜已被小柱子妥善安置在一处绝对隐秘、连飞鸟都难以察觉的废弃宫苑角落,并由几名背景干净、家人被暗中控制住的聋哑老宦官“照料”之后,他开始了行动。
但这行动,并非许多人预想中的雷霆万钧、刀剑出鞘。相反,它如同初冬的薄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却带着刺入骨髓的寒意,一点点地侵蚀着目标的神经,制造着无处不在的恐惧。
他深知,面对盘踞在甘泉宫、且与太后深度捆绑的嫪毐集团,尤其是那个手握部分宫禁力量的“长信侯”,贸然发动正面攻击,风险极高。一旦打草惊蛇,让那条疯狗感到绝望,很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疯狂反扑,甚至可能危及自身安全,或者让那个最大的丑闻提前爆发,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需要的是掌控,是精准的清除。如同老宦官坚伯所言,需要耐心,需要一击必中。而在那“一击”之前,他首先要做的,是让猎物感到恐惧,感到不安,自己先乱起来。
于是,一场由秦王嬴政亲自导演的、名为“敲山震虎”的心理战,悄然拉开了序幕。
首先动起来的,是几张几乎不为人知的“暗牌”。这几人是嬴政通过小柱子以及个别绝对可靠的、如同坚伯那样的老宦官,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如同拾取散落珍珠般,一点点串联起来的、埋藏在宫廷各个角落的眼线。他们身份低微,或许是某个库房的管理员,或许是负责传递文书的小吏,或许是御膳房里一个不起眼的帮厨,但他们都对秦王抱有朴素的忠诚,或者,他们的家人性命掌握在小柱子手中。
嬴政没有动用吕不韦掌控的、明面上的情报系统,他甚至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相府有牵连的渠道。他通过小柱子,向这几张“暗牌”下达了第一个指令:暗中调查长信侯嫪毐在其封地山阳的动静,以及,他在宫中与哪些侍卫、哪些中低层官吏过往甚密。
调查行动在绝对保密中进行,但这些密探在活动时,却“意外”地留下了一些极其细微、却又足以让有心人察觉的痕迹。比如,在向山阳来的商贩打听当地风土人情时,会“不小心”多问几句关于侯府庄园规模和护卫人数的问题;在记录某些官吏出入档案时,会“无意中”将那些与嫪毐门下交往频繁的名字,用特殊的、不易察觉的记号标注出来。
这些痕迹,如同黑暗中偶尔闪过的微弱反光,很快就被嫪毐安插在宫中的耳目捕捉到,并迅速汇报了上去。
起初,嫪毐和他的核心党羽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寻常的宫廷监察。但随着类似的“痕迹”越来越多,指向性越来越明确,他们开始感到不对劲了。一种仿佛被无形视线时刻窥视着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他们的心头。尤其是当某个与嫪毐交好、负责宫门值守的卫尉军官,发现自己家附近最近似乎多了几个陌生的、眼神锐利的面孔在徘徊时,这种不安感更是达到了顶点。
“侯爷,最近……最近宫里好像有点不对劲啊。”一个党羽在私下向嫪毐汇报时,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咱们。”
嫪毐当时正搂着赵姬赏玩新进贡的珠宝,闻言不耐烦地挥挥手:“怕什么?有太后在,谁敢动我们?定是吕不韦那老匹夫搞的鬼!他想吓唬老子?哼!”
他虽然嘴上强硬,但眼神深处,却也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烦躁。
而这,仅仅是开始。
数日后的例行朝会上,气氛一如既往地沉闷。吕不韦照常主持着政务讨论,嬴政高坐其上,沉默如雕塑。就在朝会即将结束,百官以为今日又将平安度过之时,一直沉默的嬴政,忽然开口了。
他没有看向吕不韦,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负责宫禁卫戍的卫尉长官。
“卫尉。”
被点名的卫尉长官心中一凛,连忙出列躬身:“臣在!”
嬴政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近日宫禁守卫,可还严密?寡人偶闻坊间有些许流言,关乎宫闱安稳,不可不察。”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卫尉队列中站着的、那几个已知与嫪毐过从甚密的军官脸上,如同冰冷的刀锋轻轻掠过。
然后,他清晰地、加重语气地吐出了两个字:
“忠诚。”
“朕,最看重的,便是绝对的……忠诚。”
“忠诚”二字,如同两道惊雷,在那几名军官的耳边炸响!他们瞬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立刻就从额角渗了出来!双腿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几乎要当场软倒!
大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点我们吗?他知道了什么?坊间流言?什么流言?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们,让他们连抬头看一眼王座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仿佛那金砖之上刻着他们的死刑判决书。
整个朝堂也因这突兀的询问和那重若千钧的“忠诚”二字,而泛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许多官员都下意识地看向了那几名面如土色的卫尉军官,心中了然。看来,大王这是……要开始清理门户了?
吕不韦站在御阶下,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心中也是凛然。他没想到嬴政会选择在朝会上,用这种方式敲打嫪毐的势力。这少年君王的手段,比他想象的要更加老辣和隐晦!
嬴政没有继续深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便示意卫尉退下。但那一瞬间的压迫感和那意有所指的目光,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所有相关者的心上。
紧接着,嬴政又借着一件小事,发起了第三波心理攻势。
一名负责打扫书库的低等宦官,因为不慎打碎了一件并不算十分贵重的仿古陶器,被管事上报。若在平时,这等小事最多训斥几句,罚些月钱也就罢了。但这一次,嬴政却罕见地动了怒。
他在听取汇报后,脸色一沉,声音冰冷:“宫规涣散,竟至于此!连保管器物都能如此疏忽大意,可见平日懈怠成风!”
他当众严厉斥责了那名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宦官,并下令重罚,以儆效尤。然后,他话锋一转,对侍立在旁的内侍总管说道:
“宫人管理,关乎宫廷秩序与安危。传寡人旨意,即日起,由内侍省牵头,请坚伯等几位老成持重的旧人协助,对宫中所有宦官、宫女的档案背景,进行一次暗中核查。尤其是近年新进人员,务求来历清楚,身家清白!若有身份可疑、履历模糊者,一律暂调闲职,严加看管,待查清后再做处置!”
这道命令,看似是针对所有宫人,是为了整肃宫规。但落在某些人耳中,却不啻于一道催命符!
核查宦官宫女的档案背景?!
近年新进人员?!
来历清楚,身家清白?!
这每一条,都像是一把精准的匕首,直刺嫪毐那最致命的弱点——他那被吕不韦和李信陵精心伪造、却终究经不起严格推敲的“宦官”身份!一旦开始严查,他那套漏洞百出的假档案,能瞒得过坚伯那种在宫中混了一辈子、眼睛毒得像鹰一样的老家伙吗?
消息传到甘泉宫,嫪毐再也无法强装镇定了!他气得砸碎了好几件名贵的玉器,破口大骂:“嬴政小儿!欺人太甚!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赵姬见他如此暴怒,还试图安慰:“或许……或许政儿只是例行公事,并非针对你呢……”
“你懂个屁!”嫪毐情急之下,竟对着赵姬吼了起来(这在以往是绝不敢的),“他这就是冲着我来的!先查我的封地,再吓唬我的人,现在又要查我的身份!他下一步想干什么?!啊?!”
恐惧,如同瘟疫,在嫪毐及其党羽中间迅速扩散、蔓延。
他们开始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秦王派来的探子;他们不敢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地聚会饮宴;甚至连走路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对,就被那无处不在的“眼睛”抓住把柄。
那双来自秦王嬴政的、冰冷的眼睛,仿佛已经悬在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无形的绞索,正在一点点地收紧,勒得他们日夜不安,喘不过气来。
风暴来临前的死寂,被一种更加折磨人的、名为“未知恐惧”的氛围所取代。甘泉宫这片曾经的“乐土”,如今已成了惊弓之鸟的囚笼。
而这一切,都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