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暗自赞叹,这人确实敏锐。
这种洞察力,连他自己都不曾拥有。
他在人群中一眼望见自己的得意门生祁同伟。
令他意外的是,在现场的祁同伟并没有抢风头,而是与赵东来并肩而立,默默维持着现场秩序,正合他心中所盼。
循序渐进,这才是值得托付的门生。
午后,祁同伟提着几样简单果蔬,走向养老院。
他下了很大决心才动身。
他明白,如今的陈岩石已是众人追捧的对象,许多人前来示好。
但他心里有话,不吐不快。
他记得以前的拜访,总是算准时间,赶在沙书记到来之前。
那时他在花池锄地,沙书记看都不看他一眼。
而今天,他是真心想和这位老人聊聊。
祁同伟毫不客气地提着东西走进陈岩石家。
坐在门口的陈岩石看见他,脸色一沉,语带讥讽:“呦,祁厅长也来烧我这冷灶了?”
祁同伟微微一愣,平静地看着陈岩石,只说了一句:“我知道陈阳为什么不回家了。”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陈岩石顿时失了方寸,站起来就要追上去骂他,却被从厨房出来的夫人一个眼神制止。
王馥真笑着打招呼:“小祁,你可好久没来了。”
大学时代,他常来陈家吃饭,既是因为陈海和豆豆,他们常一起打球,也因他和陈阳之间暗生的情愫。
王馥真心里清楚,只是从未点破。
自陈阳出嫁后,祁同伟再未登门,陈阳也难得回家。
祁同伟像从前一样,提起手中的袋子晃了晃:“王姨,我在门口看到这鸭子不错,又肥又壮,给您带来。
您好好补补,别亏待了自己。”
王馥真见祁同伟提起那只鸭子,便明白他暗讽的是门口那倔老头。
她伸手指了指他,含笑嗔怪:“你呀,难得回来一次,偏要跟这老头儿置气!”
当年陈阳婚前,祁同伟曾在陈家与陈岩石大吵一架。
那场争执无人知晓——高育良不知,陈海不知,连陈阳也不曾察觉自己父亲与恋人的激烈冲突。
正是在那场声嘶力竭的争吵中,王馥真第一次看到了祁同伟不为人知的一面。
“陈岩石你记着,若再刚愎自用,迟早只剩儿子傍身!”
谁知一语成谶。
如今的陈阳仿佛人间蒸发,而王馥真刚听闻大风厂 ,就见老伴回来痛斥李达康不近人情。
整日访客络绎不绝,直到暮色四合才得清净。
没想到祁同伟此时突然造访。
王馥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留下吃饭?”语气随意,眼底却漾着暖意。
那熟悉的目光让祁同伟恍若回到大学时代——当年正是王姨这般注视,让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初尝家的温存。
然而往事如烟,他终究摇了摇头。
王馥真黯然转身进厨房。
祁同伟走到门边,瞥见悠然自得的陈岩石,忍不住驻足:“老陈,凡事看清些,别到老来在党史评价上留污点。”
这话让陈岩石陡然起身,祁同伟却头也不回地离开。
被激怒的老头站在院中怒吼:“站住!话说清楚!”
祁同伟恍若未闻,陈岩石气得捶胸顿足:“说话藏半截算什么男人!难怪陈阳当年没选你!”
这句话让祁同伟脚步顿住。
他缓缓转身走回院子,目光沉沉地落在陈岩石脸上。
“好,既然提到陈阳。”
我就跟你说明白,你自己好好想想。
大风厂那件事,是蔡成功把股权质押给了山水集团。
拿到的钱用来还旧债、借新债,是不是这样?
陈岩石听了,点点头。
“五千万不是小数目,多少人盯着这笔钱。”
“厂里怎么可能没人知道?蔡成功要真有那本事,也不会走到过桥资金这一步。”
“这件事,他们原本就是知情的。
现在翻脸,说不定是有组织的。”
“厂里的人不傻,知道你这儿是第二检察院,当然要找个有能量的人来出头。”
“把蔡成功推出去顶罪,银行的钱还上了,公家的事就算了结了。”
“山水集团的钱,他们不撤,厂房就交不出去。”
“真要出什么事,也有你这个正义化身在前面扛着。”
“你人脉广、名声大,这种事普通人哪顶得住?”
“哦对了,说不定这事背后还是你在把关呢。”
“我这么说可能过分了,是我多嘴,搅乱了你的计划。”
陈岩石听完,满脸震惊。
他当了多少年检察长,办过多少案子,要是现在还听不懂,那就真是傻子了。
而花丛后面,白秘书听到祁同伟这样训斥陈岩石,忍不住想站出来阻拦,身边的人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
陈岩石像是被重重一击,即便当年扛着 包上战场,也没像现在这样难堪。
他一心只想为工人们多争取一点利益,不让他们吃亏。
大风厂的改制曾是他的骄傲,工人们当时脸上的光彩,他至今记得。
可现在,祁同伟彻底戳破了他的幻梦。
他一时之间感到无所适从。
祁同伟看到老张的表情,心里也是一惊。
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他不由得害怕起来。
祁同伟不再端着架子,拿起水杯递给陈岩石。
陈岩石愣了一下,伸手接过。
他一口气喝完,深深吐出一口气。
表情复杂地望着祁同伟,开口说: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非要等到现在来恶心我?看我被人利用?”
“你就高兴了?祁厅长?”
祁同伟一听,知道这老家伙已经回过神来。
人没事,他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听到对方这样贬低自己,祁同伟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当时就告诉你,现场会变成什么样?”
“火势那么大,我救得了一次,”
“救不了第二次。
厂里的工人情绪激动,”
“万一有人拿出斧头伤了人怎么办?我是公安厅长,”
“整个汉东的社会治安由我负责。”
“这是我的责任,我不会把个人情绪带进工作。”
“如今这个社会,不需要青天大老爷,需要的是法律,”
“是法治,不是人治!”
“你这儿,被人叫做第二检察院。”
“你有资源、有人脉,一口一个小金子,你厉害!”
“你能解决这些事,但你想过没有,”
“你这里剥夺了多少人依法享有的权利?”
“你敢保证,你这儿的每一个案子,”
“都是为了帮百姓、帮人民?”
“真正的人民,能到你这儿来吗?”
“我们建立法律体系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的改革,”
“不就是为了消除人的影响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教训还不够深?”
“是,你们那个年代,”
“确实需要靠人际关系,但现在不同了。”
“如今的法律工作,要靠严格的纪律与庄严的法律来裁决!”
“而你所做的一切,正在和整个国家的方向背道而驰。”
“你扪心自问,你到底帮的是谁?”
“是我们底层的老百姓吗?你敢说吗?”
说到这里,祁同伟也不客气,
走进屋里拿出一个水杯,直接灌了口水。
此时王馥真趴在门边,
悄悄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
此时的沙瑞金仍隐在草丛后。
他心中暗自感慨,这个祁同伟着实厉害。
竟让陈岩石这个老家伙毫无反驳之力,而且句句在理。
这才是真正的高明,尤其是那句——
“需要是法制,不是人治!”
简明扼要,道出了新时代法治精神的精髓。
对于汉东的这位官场新星,沙瑞金算是真正开了眼界。
官场话谁都会讲,可在这种争执中,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而此时的陈岩石,也有些语塞。
他望着祁同伟,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般。
祁同伟看了陈岩石一眼,转身欲走。
却听陈岩石语气惭愧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李达康都已经答应了。”
祁同伟闻言回头。
“怎么办?就像你说的,李达康答应了,你也代表政府做出了承诺。”
“补偿而已,不过是几千万的事。”
“又让这群工人占了一次便宜。”
“不过,往好处想,这些人里确实有家境困难的,揭不开锅的。
你这回也算是帮了他们。”
“算是一次定点补助,他们会记你这份情的。”
“这一点你做得很到位,能替工人着想,也为国家考虑。”
听了这话,陈岩石再次瘫坐在椅子上。
祁同伟见状,朝门口的王馥真眨了眨眼,径直离去,再未回头。
直到汽车引擎声响起,陈岩石才回过神来。
他对门口的王馥真说道:“老婆子,这次我在祁同伟面前,可真是丢人丢大了,这小子就等着这一天呢!”
王馥真刚要开口,花园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祁同伟敢欺负我陈叔叔,看来我来汉东的第一把火,得烧到他身上了。”
话音未落,沙瑞金已从花园门口走了进来。
听着这声音,陈岩石抬眼望去,一时也有些尴尬。
祁同伟前脚刚走,沙瑞金后脚就到了。
王馥真全然不顾其他,径直迎上前去。
“小金子——哎,瞧我这记性,该叫沙书记了。
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沙瑞金故作不悦地对王姨说:“王姨这是跟我见外了?这么多年没来看您,连声小金子都不肯叫了?难怪陈叔叔总跟您闹脾气。”
这话把王姨逗笑了。
那份熟稔的亲昵,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当年沙瑞金的父亲在战场上牺牲后,陈岩石和几位战友回国后便轮流照料他。
那时陈阳陈海尚且年幼,说是照顾,实则沙瑞金反倒帮衬了这个家不少。
后来他去北京求学,只剩书信往来,偶尔陈岩石会专程去探望。
如今看来,两家的情谊丝毫未减。
王馥真笑着拍了拍沙瑞金的肩,引他走进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