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致贤于中枢令衙门内对着烛火,焚毁那惊世推论的同一片夜色下,位于京城勋贵聚集的东城,一座飞檐斗拱、戒备森严的府邸深处,却是另一番光景。
当朝太师,权倾朝野的张世荣,并未安寝。
他所在的这间书房,与外间李致贤那间透着文士清简的书房截然不同。紫檀木的多宝格里,摆放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真迹,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绒毯,连空气都熏染着名贵的龙涎香,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主人无与伦比的权势与财富。
然而,此刻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脸上却毫无平日的雍容与倨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从眉宇间泄露出来的阴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紧紧攥着两张薄薄的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第一张纸条,来自他在宫廷档案库的眼线。上面简略地汇报了李致贤今日查阅先帝时期赏赐记录,尤其重点查询了“龙凤呈祥玉佩”相关档案的动向。
第二张纸条,则来自他安插在中枢令衙门附近的一个暗桩。内容更短,却更让他心惊:“陈望夜访李致贤,一个时辰后,‘失足’死于归家暗巷。”
这两条信息,如同两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张世荣的心里。
李致贤在查玉佩的官方记载!这意味着,他已经不满足于追查盗案本身,他的触角,正在伸向那枚玉佩背后所代表的、被刻意尘封了十几年的可怕秘密!
而陈望……这个早就该被遗忘在尘埃里的东宫旧人,这个微不足道的老卒,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去见了李致贤!他们说了什么?陈望那个老东西,是不是对李致贤吐露了什么不该说的往事?
尽管暗桩回报,陈望已被“处理”干净,死得“天衣无缝”。但张世荣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强烈。李致贤不是蠢人,陈望前脚刚离开衙门,后脚就“意外”身亡,这巧合太过刺眼,李致贤绝不会相信这只是意外!
这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李致贤:陈望的话触及了核心机密,有人不惜杀人灭口!
“蠢货!”张世荣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是在骂负责灭口的人行事不够周密,留下了如此明显的痕迹,还是在骂李致贤的多管闲事。
他猛地转过身,走到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京城舆图,与李致贤那张标注案发地点不同,这张图上,标注的是各方势力的分布与他安插的耳目位置。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代表中枢令衙门和李致贤私宅的那两个标记。
李致贤的步步紧逼,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这个由他“举荐”、本意是用来应付差事、必要时还可推出去顶罪的静水县令,远比他想象的要难缠得多!此人不仅能力出众,心思缜密,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有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固执,一种对“真相”令人讨厌的执着。
他原本以为,李致贤查案,最多也就是在茂儿爷的盗窃行为上打转,即便查到一些官员的不法勾当,也在可控范围之内。他甚至乐见其成,正好借李致贤之手,清理一些不听话或者知道太多的手下。
可他万万没想到,李致贤的调查方向,会如此精准而致命地,直指那最不能触碰的禁区——先太子旧案,以及那枚关乎“嫡统”的玉佩!
“龙凤玉佩……茂儿爷……旧城区……”张世荣喃喃自语,浑浊而精明的老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茂儿爷的身份。这个突然冒出来、行事诡异、专与他这一派系作对的飞贼,本身就透着蹊跷。他也曾派人暗中调查,但旧城区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他的手下在那里屡屡受挫,收获甚微。
如今,结合李致贤的调查方向,一个与他之前隐隐担忧、却不愿深想的可能性,渐渐浮出水面。
难道……那个孽种……真的没死?不仅没死,还潜回京城,化身为盗,伺机复仇?
这个念头,让张世荣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如果茂儿爷真是太子遗孤,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他盗窃那些官员,不仅仅是为了钱财,更是为了搜集他们当年参与构陷太子的罪证!他是在一步步地,剪除自己的羽翼,积累翻案的资本!
而李致贤,这个看似恪尽职守的中枢令,他追查茂儿爷,是真的为了缉盗,还是……他已然察觉到了什么,其真实目的,是为了找到那位流落的“龙孙”?
张世荣无法确定。但他不敢赌。任何与先太子旧案相关的风吹草动,都必须被扼杀在萌芽状态!那个秘密,关乎他如今的地位,甚至关乎他张氏一族的生死存亡!
绝不能让李致贤再查下去了!
必须阻止他,不惜一切代价!
张世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他回到书案后坐下,取过一张空白的信笺,却没有立刻动笔。他在权衡。
直接动用权力,罢免或者调离李致贤?理由呢?李致贤目前并无明显过错,反而因“体察民情”在民间和部分清流中博得了一些名声。强行罢免,势必引起皇帝猜疑和朝野非议,反而可能弄巧成拙,将更多目光吸引到李致贤和他所调查的事情上来。
那么,就像对付陈望一样,让李致贤“意外”消失?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只要李致贤一死,调查自然中断,所有的威胁都将暂时解除。但是……李致贤毕竟是中枢令,朝廷正三品大员,不同于陈望那种无足轻重的退役老吏。谋杀朝廷重臣,风险太大,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而且,李致贤似乎也有所防备,身边亲随护卫力量不弱,尤其是在陈望死后,想必会更加警惕。
思忖再三,张世荣提起笔,蘸饱了墨。他决定双管齐下。
第一封信,是写给他安插在都察院的心腹御史。内容是指示他们,寻找时机,弹劾李致贤“查案不力,进展迟缓,空耗国帑”,以及“结交三教九流,行为有失官体”,试图从舆论和官规上对李致贤施加压力,干扰其调查。
第二封信,则是写给他暗中蓄养的一批见不得光的“清道夫”的头目。措辞隐晦,但意思明确:严密监视李致贤的一切动向,尤其是他离开衙门后的行踪。寻找机会,制造“合理”的意外,或者……若有必要,在确保万无一失、绝不牵连自身的前提下,可以让其“因公殉职”。信中特别强调,李致贤身边可能有高手护卫,行动务必谨慎,没有绝对把握,宁可放弃,不可打草惊蛇。
写完两封信,用火漆密封好,唤来绝对忠诚的管家,低声吩咐其立刻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张世荣靠在宽大的太师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但眉宇间的阴郁并未散去。
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李致贤就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不将其彻底折断或收回鞘中,终究会伤到自己。而那个藏身暗处的茂儿爷,更是一颗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惊雷。
“李致贤……茂儿爷……”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不管你们是谁,想掀翻这艘船,都得先问问老夫同不同意!”
他必须掌握主动权。光是被动防御是不够的。或许……应该想办法,将水搅得更浑?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李致贤不是在查玉佩吗?第二鸿那个老狐狸,手里曾经有过一枚,如今丢了,想必也心急如焚吧?是不是……该再去“关心”一下这位皇商,看看他那里,是否还能榨出点有用的东西?或者,利用他,给李致贤制造点麻烦?
还有旧城区……那里是茂儿爷的巢穴,也是李致贤调查的重点。是不是该派些更得力的人手,不惜代价,潜入旧城区,就算抓不到茂儿爷,也要弄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他的根基到底在哪里?
张世荣的脑子飞速运转着,一条条毒计在脑海中成形。他就像一只感受到威胁的蜘蛛,开始疯狂地修补和加固他那张遍布朝野的巨网,并准备向敢于触碰这张网的猎物,喷射出致命的毒液。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如何对付李致贤和茂儿爷时,他并未察觉到,或者说,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另一个潜在的、或许更具决定性的因素——那位深居宫禁,态度一直暧昧不明的皇帝陛下。
皇帝对李致贤的调查,究竟知晓多少?他又持何种态度?
张世荣不知道,也不愿去深想。他只相信手中的权力和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夜色更深,张府书房的灯火,直至天明也未熄灭。一场针对李致贤的暗流,伴随着这位权臣的心慌意乱,正悄然成型,并即将以更猛烈的方式,扑向那位已然踏上荒冢坡的中枢令。
而这场围绕着玉佩与龙孙的博弈,也因为张世荣的悍然介入,变得更加凶险,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