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山风刮过葛岭的松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江疏影借着微弱的星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道上疾行。荆棘刮破了裙摆,冰冷的露水浸湿了鞋袜,她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系于那个即将到来的会面。
寅时三刻,初阳台。
那地方她曾随父亲登临过一次,记得是一处视野开阔的石台,可远眺西湖与钱塘江。在此处秘密接头,既可观察来路,遇险时也便于遁入山林。
当她气喘吁吁地抵达初阳台下时,离约定时分还有一刻。她并未立刻现身,而是依着贺平零星教导的警惕,悄无声息地藏身于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着平台上下的动静。
石台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显得孤寂而荒凉,只有风声掠过。并无伏兵的迹象。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她疑心自己是否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或是对方已然遭遇不测时,一道黑影如同轻烟般从另一侧的山径飘然而至,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初阳台中央。
来人同样穿着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身形挺拔,脸上覆着半张黑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四周,显然也在确认安全。
江疏影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依照暗号流程现身,却见那黑衣人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并非约定的信物,而是一支短短的、闪着幽蓝金属光泽的笛哨!
那不是蛰龙司的接头方式!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侧的山林间,骤然响起一片机弩绷紧的咯吱声!无数黑点从黑暗中冒出——是弩箭!
“有埋伏!”那黑衣人也瞬间察觉,厉喝一声,身形猛地向一旁暴退!
但已然晚了!
嗖嗖嗖——!
密集的弩箭如同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瞬间覆盖了整个初阳台!箭簇破空的尖啸声撕裂了夜的宁静!
黑衣人身形如鬼魅般闪动,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软剑,舞动间化作一团银光,叮叮当当格飞了大部分弩箭,但箭矢太过密集,仍有一支狠狠钉入了他的肩胛!他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未缓,足尖一点,竟朝着江疏影藏身的方向疾扑而来!
“走!”他低吼一声,声音因痛苦而沙哑扭曲,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江疏影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让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跟着那黑衣人向山下狂奔!身后,弩箭依旧不绝,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逼近!
是谁走漏了消息?!这埋伏是针对她,还是针对这个黑衣人?!陆沉舟知道吗?贺平知道吗?!那个用灯语唤她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炸开,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她只能拼命奔跑,肺部如同火烧般疼痛。
黑衣人对山路似乎极为熟悉,即便负伤,速度依旧快得惊人。他时而拉着江疏影的手臂疾奔,时而又猛地将她推开,躲开身后射来的冷箭。血腥味在他身上弥漫开来。
一路奔逃,直至山脚一处荒废的官驿附近。驿站的房屋早已坍塌大半,只剩断壁残垣,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如同巨兽的骨架。
“进去!躲起来!”黑衣人猛地将她推向一处半塌的马厩,自己却转身,软剑横于身前,直面追兵!竟是要以身为盾,为她争取时间!
江疏影跌入冰冷的、满是腐草气味的马厩角落,惊恐地看着外面。
十数名蒙面追兵已蜂拥而至,刀光闪烁,将黑衣人团团围住。黑衣人肩头血流如注,剑势却愈发狠厉疯狂,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剑光过处,必带起一蓬血雨!惨叫声、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他是在死战!
江疏影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她眼睁睁看着那黑衣人身上不断添上新伤,动作渐渐迟缓,却依旧死战不退,将追兵牢牢拖在原地。
为什么?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护着她?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战圈中的黑衣人似乎力有不支,一个踉跄,手中软剑被一名追兵狠狠劈中,脱手飞出,“铮”的一声,竟深深插入离马厩不远的一根半朽的木柱之上!剑身兀自嗡嗡颤抖!
而他也因此空门大露!
一柄长刀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黑衣人身体猛地一僵,面具下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缓缓低头看向透胸而出的刀尖。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襟。
那名得手的追兵猛地抽回长刀,带出一股血箭。
黑衣人晃了晃,重重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再无声息。
追兵们显然训练有素,一人上前探了探鼻息,确认已死,随即打了个手势。其余人迅速开始搜查黑衣人的尸体,并朝着马厩逼近!
江疏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惊叫硬生生堵了回去,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拼命向马厩最深处、一堆腐烂的草料后面缩去,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声,似乎是某种信号。
逼近马厩的追兵脚步一顿,侧耳倾听片刻,随即毫不犹豫地打了个呼哨。
“撤!”
一声令下,所有追兵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甚至带走了同伴的尸体和大部分兵器痕迹。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血污和那具冰冷的黑衣人尸体,以及……深深钉入木柱的那柄软剑。
转瞬间,荒驿重归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清冷的晨风中。
江疏影瘫在草料堆后,过了许久,才敢一点点挪出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到马厩门口,惊恐地望着外面那片杀戮场。
晨曦微露,天光勉强照亮了地上的血迹和那柄孤零零的软剑。
她颤抖着,一步步挪到那木柱前。软剑造型奇特,剑身极薄,泛着幽蓝寒光,剑柄上似乎刻着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印记。
她认得这种剑。谢穗安,谢家六姑娘,惯用的就是软剑。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劈入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具趴伏在地、毫无生气的尸体。
不……不可能……
她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挪到那尸体旁。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覆面的黑色面具轻轻掀开一角。
露出的半张侧脸,苍白,年轻,眉眼英气勃勃,即使凝固在死亡的痛苦中,依旧能看出平日里的明艳张扬。
真的是她。
谢穗安。
江疏影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谢穗安死了。为了救她,死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悲痛和荒谬感将她彻底淹没。
为什么是谢穗安?那个热情如火、嫉恶如仇的谢六姑娘,怎么会是蛰龙司的人?又怎么会死在这里?
那柄深深嵌入木柱的软剑,在渐亮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寒光,如同一道永恒的、染血的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