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意外故障
成功了。
当状态监控程序那个微小的绿色指示灯亮起又熄灭,底层协议返回“发送成功”的状态码时,一股几乎让我虚脱的松弛感猛地攫住了我。我重重地靠在高背椅上,大口喘着气,这才惊觉背后的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地粘在皮肤上。
通道打通了。尽管是单向的,沉默的,但我知道,在遥远的、安全的彼岸,老杨——不,“工匠”——已经收到了我的信息。我不再是绝对意义上的孤岛。这份认知,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悄然抚平了连日来绷紧到几乎要断裂的神经末梢。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微弱却坚实的力量,全部倾注到对“劳伦斯·陈”的追猎中。借助“工匠”送来的利器,以及我那份已获默许的“安全升级方案”作为掩护,我的数据挖掘得以向更黑暗的深处延伸。
进展缓慢,却并非毫无希望。我像在编织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劳伦斯·陈”这个幽灵与欧洲艺术品交易的灰色地带、与那些背景成谜的离岸公司、尤其是与“圣约柜私人银行”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一点点地联系起来。一条模糊却执着的线索开始显现:这个“陈”,似乎不仅仅是“伯爵”的金融白手套,他更像是一个穿梭在更高级别黑暗中的掮客,处理着一些……更为特殊、也更为肮脏的“业务”。
我需要验证它,需要将这条线索递出去,借助外部的力量照亮我无法触及的阴影。于是,我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套“单向量子信标”系统。
深夜,基地如同蛰伏的巨兽,呼吸低沉。我熟练地准备好信息包——关于“劳伦斯·陈”与文物走私的关联,以及其与“圣约柜”二次链接的初步分析。编码,压缩,转换成量子兼容的微观数据包……流程我已烂熟于心,甚至带上了一丝可笑的、近乎麻痹的“熟练工”般的自信。
我盯着频谱分析界面,等待着“导航员”那令人窒息的深度扫描波纹褪去。就是现在!心念一动,食指沉稳地按下了虚拟的激活键。
没有绿色指示灯。
没有“发送成功”。
只有——
【警告:底层通讯协议栈发生严重错误!错误代码:0xFFFFFFFF。量子密钥同步失败,信标激活流程中断!】
【系统检测到未知硬件异常!疑似物理层连接不稳定或接口固件损毁!】
轰——!
大脑一片空白。
那猩红的警告框,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0xFFFFFFFF……硬件异常……物理层连接……固件损毁……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信心和支撑。
失败了?怎么可能失败?!
我的右手猛地攥紧了操作台冰冷的边缘,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刚刚愈合的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这痛感远不及内心恐慌的万分之一!左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心里瞬间布满粘腻的冷汗。
冷静!林峰!冷静!
我在内心疯狂地嘶吼,强迫自己从那瞬间的冰封中挣脱出来。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检查!必须立刻检查!
我几乎是扑到键盘上,手指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僵硬,噼里啪啦地调出底层系统诊断工具,试图定位错误源头。一行行代码飞速滚动,冰冷的逻辑试图解析这突如其来的崩溃。
是软件冲突?权限干扰?还是……最坏的情况——“导航员”察觉了?它在系统底层埋下了反制措施,就等着我再次启用这“暗设备”,然后一击致命?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我的脊椎,一路向上,勒紧我的喉咙。我感觉分析室的空气变得粘稠而稀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不,不像。“导航员”如果发现,绝不会只是抛出这样一个技术错误警告。它会直接锁定我的权限,冰冷的合成音会立刻响彻整个分析室,宣布我的“死刑”。是设备本身的问题?那台信号分析仪?那个该死的、只完成了一次配对的物理接口?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角落里那台庞大的、沉默的仪器。它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此刻却仿佛隐藏着择人而噬的陷阱。
怎么办?再次申请紧急检修?用什么理由?同样的借口不能用两次,那等于自首。而且,如果是“导航员”的隐性探测导致的故障,任何异常的维护请求都会成为点燃引线的火星。
就在我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各种可能性与巨大风险,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滴在键盘上时——
个人终端不合时宜地闪烁起来。是“岩石”的加密通讯请求。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时候?是巧合,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或者,更糟,“黑隼”那边有了新的动作?
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梗塞感,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接通了通讯。
“猎隼。”岩石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但我似乎能听出一丝比平时更细微的紧绷。
“岩石,什么事?我正在处理通道的优化算法,关键节点。”我刻意让自己的语速稍快,带着技术人员的专注被打断时特有的、轻微的不悦。
“打扰了。刚收到‘山魈’先生办公室的非正式通知,”岩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关于你之前提交的《核心加密链路抗渗透性升级方案》,‘山魈’先生本人表示了……高度关注。”
山魈?!那个仅次于“算盘”,掌控着集团庞大武装力量和部分核心运输渠道的实权人物?他怎么会注意到我这份技术性极强的方案?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背爬升。这绝不是好消息。被更高层关注,意味着更多的曝光,更细致的审视,也意味着……更致命的危险。
“哦?”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带着恰到好处的、被高层赏识的谨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山魈’先生有何指示?”
“指示暂时没有。但通知里提到,‘山魈’先生希望你能在下次集团安全联席会议上,亲自做一个简短的方案陈述,重点阐述其‘前瞻性’和‘对潜在威胁的预见能力’。”岩石的声音低沉下去,“会议时间,定在四十八小时后。参会人员……包括‘算盘’先生、‘山魈’先生本人,以及安全委员会全体成员。”
四十八小时!安全联席会议!算盘、山魈、全体安全委员!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沉入了冰海。这哪里是什么赏识?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一场在集团最高权力层面前的公开质询!“黑隼”派系的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会在会议上用最刁钻的问题撕咬我,只要我流露出任何一丝慌乱、任何一点技术上的破绽,或者……被他们察觉到任何与“异常数据访问”相关的蛛丝马迹,等待我的就是万劫不复!
而此刻,我与外界的唯一联系,那根救命稻草,却偏偏在这要命的时候——断了!
内忧外患,瞬间将我逼到了悬崖边缘。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眼前的屏幕似乎也开始微微晃动。
“猎隼?你听到了吗?”岩石的声音将我从短暂的眩晕中拉回。
“听到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质感,“四十八小时后,安全联席会议。我会做好准备。”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另外,”岩石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几乎成了气音,“‘黑隼’那边,似乎对你的‘安静’非常不满。他们损失了K-73的渠道,急需找回场子。我担心……他们在会议上会有激烈的举动。你……务必小心。”
“我知道了。谢谢。”我简短地回答,然后切断了通讯。
分析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服务器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警告框依旧刺眼地挂在屏幕中央。岩石带来的消息如同丧钟在耳边敲响。
联络中断。强敌环伺。高层审视。时间紧迫。
绝望吗?
是的。有一瞬间,我几乎要被那铺天盖地的黑暗吞噬。我想起了父亲倒在雪地里的脸,想起了老杨交付任务时沉重的眼神,想起了陈曦……如果我在这里失败,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等待,都将失去意义。
不。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屏幕上那份关于“劳伦斯·陈”的分析报告,看向那个模糊却执着的幽灵。
我不能失败。
硬件故障……物理层……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如果……如果不是“导航员”的反制,而是那台信号分析仪本身的问题呢?那个物理接口,毕竟是在极其仓促和隐蔽的情况下完成配对的,是否存在接触不良?或者,基地内部复杂的电磁环境,对那精密的量子密钥同步造成了未知干扰?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
我不能等死。我必须自救。我必须在那场鸿门宴之前,至少搞清楚故障的原因,甚至……尝试修复它!
再次申请正式维护风险太高。那么……只剩下一条路。
手动检查。
我自己去碰那台设备。
这意味着,我要在“导航员”无孔不入的监控下,在没有合理解释的情况下,亲自打开那台属于技术部门管辖的、精密而敏感的仪器。
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雷区里盲走。
但我没有选择。
我站起身,走到那台庞大的信号分析仪前。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光,泛着幽冷的光泽。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外壳表面,感受着那毫无生命温度的坚硬。
我的工具箱里有最基本的精密工具,是为了应付日常可能出现的、最简单的设备接口问题而准备的。从未想过,会用在如此危险的境地。
我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小巧的金属工具箱。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型号的螺丝刀、镊子、探针。我的目光落在那一字和十字的螺丝刀头上,它们冰冷、沉默,却可能决定我的生死。
首先,需要创造一个合理的“操作环境”。我回到操作台,快速编写了一个脚本,让系统模拟运行一个高负载的、需要调用信号分析仪部分基础功能的数据校验任务。这样,即使“导航员”监测到我对设备的物理接触,也可以解释为我在进行例行的、与“幽灵通道”运维相关的设备状态确认。
脚本开始运行。屏幕上的数据流奔腾起来。
就是现在。
我拿起合适的螺丝刀,走到分析仪侧面,找到了固定外壳的螺丝。我的手很稳,出奇的稳。拧松,取下,一颗,两颗……金属螺丝落入我事先准备好的、铺着软布的托盘里,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外壳被轻轻取下,露出了内部错综复杂的电路板、密集的线缆和闪烁着微小指示灯的模块。复杂的电子元件气味扑面而来。
我的目光如同扫描仪,迅速锁定了目标——那个位于设备深处、紧挨着主处理板卡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特定物理接口。就是它,承载着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希望。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接口的瞬间——
【嗡——!】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震动,从分析仪内部传来!紧接着,主屏幕旁一个原本显示着设备运行状态的辅助监控屏,画面猛地一闪,随即被一片混乱的雪花点和扭曲的彩色条纹占据!
物理接触干扰?!还是……触发了某种我未知的防护机制?!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冷汗瞬间湿透了刚有些干燥的后背。
完了吗?
被发现了?!
我几乎能听到“导航员”那冰冷的合成音在耳边响起的幻听。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死死盯着那雪花滚动的屏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然而,预想中的警报声并未响起。分析室内,只有服务器依旧规律的嗡鸣,以及我那台主屏幕上,模拟数据校验任务仍在正常运行的界面。
不是全局警报……只是设备本身的异常显示?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那雪花屏似乎只是连接分析仪内部某个诊断输出的显示器受到了干扰,并非整个系统崩溃。
是静电?是我操作不当?还是……这个接口本身,就极其脆弱,对外界触碰异常敏感?
风险等级再次飙升。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咬了咬牙,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更加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我的指尖终于碰到了那个物理接口冰冷的金属外壳。没有异常震动,没有再次的屏幕干扰。
我仔细检查着接口周围的焊点,线缆的连接……肉眼看去,一切似乎完好无损。但量子级别的信号传输,任何微小的瑕疵都可能是致命的。
怎么办?如果是内部固件问题,我毫无办法。如果是接触问题……
一个更细致的检查需要万用表。我的工具箱里没有。而且,任何额外的、非常规的检测设备的使用,都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岩石通知的会议,只剩下不到四十六小时。
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我淹没。我靠在冰冷的设备外壳上,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无力。右手旧伤处的疼痛也变得鲜明起来,一下下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难道……真的要坐以待毙?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工具箱里那支细长的金属探针。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亮起——
如果……如果是极其微小的氧化物或灰尘导致了接触不良呢?量子密钥同步对物理连接的洁净度要求极高……
这可能是唯一我能尝试的、风险相对最低的解决办法了。
我拿起那支探针,又从清洁包里找出一小块高纯度异丙醇浸泡过的无尘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探针尖端。然后,我屏住呼吸,如同进行最精密的外科手术,将探针缓缓伸向那个物理接口的金属触点。
动作必须极轻,极稳。不能留下任何划痕,不能改变接口的任何物理特性。
我的手腕悬空,全靠前臂细微的肌肉控制着探针的移动。汗水顺着我的鬓角滑落,痒痒的,但我不敢分神去擦。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那一个小小的接口,和那支包裹着无尘布的、颤抖的探针尖端。
近了,更近了……
探针尖端终于轻轻触碰到了接口内部那细如发丝的金属触点。我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度,极其轻柔地来回擦拭了几下。
然后,迅速收回探针。
做完这一切,我像打了一场恶仗,几乎虚脱。靠在设备上,大口喘着气,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现在,只能再次尝试激活信标。成功,或彻底失败。
我回到操作台,清理掉所有手动操作的痕迹,将设备外壳暂时虚掩(无法立刻拧紧螺丝,那太刻意)。然后,我再次调出那个让我心惊肉跳的激活界面。
信息包依旧待发。
我的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因为紧张和用力,微微颤抖。
这一次,会是什么结果?
是绿色的“成功”,还是猩红的“失败”?亦或是……直接引来毁灭的警报?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父亲的脸、老杨的眼神、陈曦的笑容,以及所有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了下去。
然后,我按下了确认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