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镇抚司刑房之内,灯火通明,血腥气与一种新的、压抑的恐慌气息交织弥漫。谢迁家宅抄没的箱笼堆积在角落,封条刺目。那枚北司驾帖副印与关键账册已呈送田弘遇,足以掀起更大的波澜。然而,我深知,仅凭这些“死物”,仍难以将骆养性彻底钉死。必须撬开活人的嘴,尤其是那条连接骆养性与谢迁的关键纽带——骆府二管家,骆福。
周镇抚坐镇堂上,面色因兴奋与紧张而潮红,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桌。我立于堂下,目光沉静,心中却无丝毫松懈。骆福能被骆养性委以如此机密重任,绝非易与之辈,必是心腹死士,撬开他的嘴,难度远胜谢迁。
“带人犯骆福!”周镇抚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
铁链声响,两名魁梧番役押着一人步入刑房。来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材微胖,穿着绸缎夹袄,面容看似寻常富家管家,甚至带着几分圆滑世故,唯有一双眼睛,在最初的惊慌之后,迅速沉淀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与狡黠,滴溜溜地转动着,飞速扫过刑房内的刑具、周镇抚,最后落在我身上,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与算计。
“跪下!”番役厉喝,将其按跪在地。
骆福并未挣扎,顺从跪下,却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委屈:“小人骆福,不知身犯何罪,劳动南镇抚司各位大人如此兴师动众?小人一向安分守己,在骆府当差多年,谨守本分,从未……”
“闭嘴!”周镇抚一拍惊堂木,打断他的表演,“骆福!你的事发了!谢迁已全部招认!你通过他经营‘福瑞银楼’暗股,收受‘兴隆商号’干股,为津门走私军械洗钱走账,牟取暴利!证据确凿!还不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骆福闻言,脸上惶恐之色更浓,叫起撞天屈来:“冤枉啊大人!天大的冤枉!小人是认识谢百户不假,但也只是寻常人情往来,逢年过节送些节敬罢了!什么银楼干股、走私军械,小人一概不知啊!定是那谢迁攀诬小人!求大人明察!”他言辞恳切,表情逼真,若非早知其底细,几乎要被其蒙骗过去。
我冷眼旁观,心中冷笑。好个刁滑的老奴!避重就轻,推脱得一干二净。
“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老实了!”周镇抚怒道,“来人!掌嘴二十!让他醒醒神!”
番役上前,抡起皮巴掌,噼里啪啦一顿狠抽。骆福被打得口鼻溢血,脸颊肿胀,惨呼连连,却依旧咬死不知情,只承认些无关痛痒的“节敬”往来。
周镇抚气得脸色铁青,却有些束手无策。对付这等滚刀肉,寻常皮肉之苦,效果有限。
我上前一步,对周镇抚微微躬身:“镇抚大人,此獠奸猾,寻常刑罚恐难奏效。可否容卑职一试?”
周镇抚正自烦躁,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杜千户尽管施为!”
我转身,走到骆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骆福抬起肿胀的脸,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警惕与戒备。
我并未立刻用刑,而是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骆福,你是骆府老人,伺候骆指挥使多年,应当知道厂卫的手段。皮肉之苦,只是开胃小菜。你真想尝尝蚀骨散魂的滋味?”
骆福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却仍强笑道:“这位大人……小人实在不知……”
我不理会他的狡辩,继续道:“谢迁招了,账册起了,副印也找到了。你经手的所有银钱往来,暗账明细,皆在此处。”我指了指案上那叠从谢宅搜出的账册,“你以为,矢口否认,便能脱罪?你是在赌骆指挥使会救你?还是在赌……灭口的人,来得更快?”
“灭口”二字一出,骆福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
我捕捉到他这瞬间的恐惧,趁热打铁,语气更冷:“你可知,昨夜北司已派人潜入南司,劫囚杀人!掌刑千户赵拓,已成了替死鬼!你以为,骆指挥使会为了保你一个管家,而与圣旨抗衡?还是会……弃车保帅,让你永远闭嘴?”
我句句诛心,直指他最深的恐惧!骆养性的冷酷无情,他比谁都清楚!
骆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眼神剧烈挣扎,心理防线显然已开始动摇。
我猛地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低语:“但你还有一条路。主动招认,攀出主谋!将功折罪!南司可奏请陛下,法外开恩,保你家人无恙,甚至……给你一条生路!否则……”我目光扫向那烧得通红的烙铁,“谢迁在隔壁水牢,可是什么都说了。你再硬扛,不过是替他陪葬,让你的妻儿老小,替你承担骆指挥使的怒火!”
威逼!利诱!攻心为上!
骆福浑身剧烈颤抖,心理防线濒临崩溃,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血丝,嘶声道:“我……我若说了……你们真能保我家人?!”
有门!我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那要看你交代的东西,值不值这个价!”
“我说!我说!”骆福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崩溃哭喊:“是……是指挥使大人!一切都是指挥使大人的意思!银楼干股、商号分红、津门的买卖……都是……都是指挥使大人命我经手!所得钱财,七成……七成都入了指挥使大人的私库!账目……账目在我卧房炕席下的暗格里!还有……还有与津门张横、贺飞联络的密信,藏在……藏在书房《论语》夹页里……”
他如同竹筒倒豆子,将骆养性卖得干干净净!甚至连藏匿罪证的地点都交代了出来!
周镇抚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狂喜,连连催促书记官:“快记!快记!”
我心中亦是凛然,没想到如此顺利!骆福的招供,分量远超谢迁!
然而,就在骆福即将说到几个关键人物名字和一次重大走私细节时——
刑房厚重的铁门猛地被人从外撞开!
一名浑身是血、踉踉跄跄的南司档头扑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镇抚大人!千户!不好了!水牢……水牢出事了!”
“什么?!”周镇抚霍然起身!
那档头满脸惊骇,声音带着哭腔:“谢迁……谢迁他……死了!”
轰!
如同晴天霹雳!刑房内所有人瞬间僵住!
周镇抚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怎么死的?!何时死的?!”
“就……就在刚才!看守换岗时发现的……七窍流血……像是……像是中了剧毒!”档头颤抖道。
谢迁被灭口了!就在南司严防死守的水牢之中!在我们全力审讯骆福的关键时刻!
我猛地转头,看向骆福!
只见骆福脸上的崩溃与恐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着嘲讽、绝望与一丝解脱的冷笑!他看向我和周镇抚的眼神,充满了怜悯与讥诮。
“嘿嘿……嘿嘿嘿……”他发出低沉而毛骨悚然的冷笑,“晚了……一切都晚了……谢迁死了……死无对证……你们……你们扳不倒指挥使大人的……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轮到你们了……嘿嘿嘿……”
他猛地身体一僵,嘴角溢出一股黑血,眼神迅速涣散,头一歪,竟也当场气绝身亡!
服毒自尽!他口中早已藏有毒囊!方才的崩溃招供,全是演戏!是为了拖延时间,配合外界的灭口行动!他根本就没想活!
刑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两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和满堂目瞪口呆、如坠冰窟的人群!
周镇抚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面无人色,喃喃道:“完了……全完了……人犯死了……死无对证……”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中却怒火滔天!好狠辣的手段!好精准的时机!就在骆福即将吐出最致命证词的前一刻,同步灭口谢迁,逼死骆福!这绝非巧合!这是精心策划的绝杀!
南司之内,有内鬼!而且地位不低!否则绝无可能在水牢下手!
骆养性的反击,来得如此迅猛、如此酷烈!直接掐断了最重要的线索!
我看着周镇抚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又看了看地上骆福那诡异的冷笑,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浸透全身。
下一个……真的会轮到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