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田老人的情况,在停用“利喘灵”,加强气道管理和呼吸支持后,竟然也逐步稳定下来。虽然脱离呼吸机还需要时间,但监护仪上那些跳跃的数字不再像之前那样惊心动魄。这更坚定了林杰的判断——这个病人频繁的急性加重,或许并非完全源自疾病本身,那个价格昂贵的“利喘灵”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耐人寻味。
他没有再向刘斌多说什么,有些怀疑,点到即止就好,说多了反而引人猜疑。但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名叫“王保田”的病例,打上了一个重点关注的标记。
第二天白班,忙碌依旧。临近中午,病人稍微少了一些,林杰准备去食堂吃饭。刚走出急诊科大门口,想去旁边的洗手间洗把脸,眼角余光瞥见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急诊科的护士长孙姐,四十多岁,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对医生们很客气,对护士管理却很严格,是科室里的实权人物之一。另一个,是个穿着藏青色修身西装、皮鞋锃亮的年轻男人,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挺高档的公文包。
那男人侧对着林杰,正低声跟孙护士长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殷勤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孙护士长一边听着,一边不时点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林杰脚步顿了一下,下意识地侧身避开正面,借着走廊上推着治疗车经过的护士身影作为遮挡,多看了两眼。
那个西装男……他有点印象。上周好像也来过一次,当时也是和孙护士长在角落里低声交谈。他当时没太在意,以为是哪个器械或者耗材的供应商。
但今天,结合王保田和“利喘灵”的事情,林杰心里不由得一动。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头整理了一下白大褂的袖子,用眼角的余光继续观察。只见那西装男从公文包里快速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像是化妆品或者小电子产品之类的扁平盒子,动作自然地塞到了孙护士长白大褂宽大的口袋里。
孙护士长脸上笑容不变,手在口袋外轻轻按了一下,随即朝着西装男微微颔首,转身就朝着护士站走去,步履从容。
那西装男则整理了一下领带,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朝着与林杰相反的方向,也就是行政楼那边走去。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发生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尽头,并不起眼。如果不是林杰心里存了疑,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短暂的交汇和那个隐蔽的小动作。
那是什么?赠品?样品?还是……别的?
林杰心里画了个问号。他没有立刻去食堂,而是转身回了急诊科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刘斌大概也去吃饭了。
他坐到电脑前,犹豫了一下,打开医院内部的药品查询系统。他输入了“利喘灵”的通用名,查询详细信息。
屏幕上显示出药品的详细资料:进口药,适用于重度哮喘和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急性加重,药理作用……以及,医院的进货价和零售价。
看到那个零售价,林杰眼皮跳了一下。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尤其是对于一个需要频繁使用、而且每次用量不小的慢性病老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他关掉药品页面,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孙护士长……她虽然不直接开药,但她在急诊科工作多年,资历老,人脉广,对科室里各种药品、耗材的使用情况了如指掌。更重要的是,她负责管理护士,而护士在执行医嘱、领取和管理科室备用药品方面,有着很大的操作空间和影响力。
如果一个医药代表能打通护士长这一关,在很多环节上都能行方便。比如,在医生开了某种药后,护士长可以暗示或者直接影响当班护士优先领取、使用特定厂家的药品;又比如,在科室备药时,可以更多地申请和储备某些“有合作”的药品……
王保田每次入院都固定使用“利喘灵”,是呼吸内科杨医生的医嘱习惯使然,还是背后也有类似的推手?那个西装革履的药代,和“利喘灵”有关吗?
林杰回想起刚才那个药代的穿着和做派,典型的资深药代形象。他们往往比医生穿得还正式,精通人情世故,活跃在医院的各个角落。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来急诊科没多久时,好像也见过这个药代一次。那次他好像是来找赵建明主任的,但赵主任根本没让他进办公室,直接在走廊上两三句话就把他打发了,脸色还不怎么好看。当时那药代也是陪着笑,没敢多说什么。
看来,赵建明这块硬骨头,没那么好啃。所以药代把目标转向了护士长?或者,急诊科只是他众多“战场”中的一个?
思路一旦打开,很多之前被忽略的细节就浮现出来。他似乎经常能在急诊科附近看到一些穿着正式、不像病人或家属的人徘徊,有时会和相熟的医生或护士低声交谈几句,有时则像刚才那个药代一样,寻找着与关键人物短暂接触的机会。
以前他只当是医院常态,没往心里去。现在再看,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恐怕比他想象的要汹涌得多。
U盘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回扣表格,不是凭空产生的。正是通过这些活跃在临床一线的药代、器械代表们,通过一个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动作”,最终汇聚成了那张庞大的利益网络。
而张洪斌,就是盘踞在这张网络中心的那个蜘蛛。
自己现在看到的,或许只是这张网最末端的一丝颤动。
下午,孙护士长依旧像往常一样,在护士站里指挥若定,安排工作,检查病历,脸上还是那副和气的笑容,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林杰注意到,她白大褂侧面的口袋,看起来比平时稍微鼓胀了一点。
快下班的时候,机会来了。一个小孩在留观区哭闹,打翻了水杯,弄湿了孙护士长放在护士站台面上的一个笔记本。孙护士长赶紧拿起笔记本擦拭,顺手将口袋里那个扁平的小盒子掏了出来,放在了台面上,然后忙着去处理小孩的事情。
那盒子就放在那里,暂时没人注意。
林杰假装去护士台找一支笔,目光快速扫过那个盒子。是一个知名品牌的无线蓝牙耳机,市场价大概千元左右。
不是现金,但价值也不菲。而且,这种小电子产品,易于携带,不易引人注目,正是这类“交际”常用的物品。
林杰拿到笔,若无其事地走开。心里基本确定了。那个药代,和孙护士长之间,肯定存在某种利益输送。至于具体是针对哪种药,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他不由得想起王保田儿子那愁苦的面容和那句“钱都快花光了”。这些隐藏在治疗背后的灰色交易,最终买单的,还是那些苦苦求生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庭。
一种无名的怒火在他胸中悄然升起,但很快又被理智压了下去。他不能打草惊蛇。孙护士长只是一个小角色,动了她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而会让自己暴露。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弄清楚这背后牵扯到的,到底是哪条线。是仅仅在急诊科?还是连通着更上面的呼吸内科?甚至……直接关联到张洪斌?
下班铃声响起,林杰换下白大褂,走出急诊科。夕阳的余晖给医院大楼镀上了一层金色,但他却感觉这光芒有些冰冷。
他在医院门口的小超市买了瓶水,一边喝,一边看似随意地踱着步,目光却扫视着周围。果然,没过多久,他看到那个穿着藏青西装的药代,从行政楼的方向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
林杰不动声色地跟了一段距离。那药代没有去医院停车场,而是走到了医院后门附近的一条小巷口。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车不算特别高档,但洗得干干净净。
药代拉开副驾的门坐了进去。车子没有立刻开走。
林杰站在一个报亭后面,假装看报纸,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辆车。
大约过了几分钟,驾驶座的门开了,下来一个人。看到那个人,林杰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那是呼吸内科的副主任,姓吴。林杰在心胸外科轮转时,在一次全院大会上见过他,有点印象。吴副主任同样穿着白大褂,看来是刚下班。他走到车旁,药代也从车上下来了,两人就站在车边交谈起来。
吴副主任脸上带着笑,拍了拍药代的肩膀,态度很熟稔。药代则从车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像是文件袋一样的东西,递给了吴副主任。
吴副主任接过,随手塞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动作熟练而自然。两人又说了几句,吴副主任便转身朝着职工宿舍区的方向走去。药代则重新上车,发动了车子,驶离了小巷。
林杰放下报纸,看着那辆黑色帕萨特汇入车流,又看了看吴副主任消失的方向,心里已然明了。
一条线,隐约串起来了。
从呼吸内科的吴副主任,到急诊科的孙护士长,中间串联着一个活跃的药代。而王保田这个频繁入院、固定使用“利喘灵”的病人,他的门诊医生,正是呼吸内科的杨医生。杨医生和吴副主任是同科室的……
这绝不仅仅是孤立的事件。
“利喘灵”……它的药代,手段不小啊。
林杰喝光最后一口水,将空瓶子扔进垃圾桶。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揭开冰山的一角,水下的部分,庞大得令人心惊。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这里面记录着结果,而他正在亲眼目睹这结果是如何一步步产生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直接告诉院长?证据不足,而且容易打草惊蛇。暗中收集更多证据?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刘哥,下班了吗?有点事想请教你,关于……嗯,一些药品方面的问题,方便聊聊吗?”
他决定,先从身边相对可信的人那里,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情况。刘斌在急诊科待得久,或许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内情。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医院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双双窥探的眼睛。林杰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区域,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格外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