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袍加身,恩旨擢升。杨士奇从武英殿那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之地走出,脚步沉稳,内心却如同这初夏的南京天气,闷热中酝酿着未知的风暴。
“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这两个头衔,尤其是前者,如同一道鲜明的印记,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太子党”的核心序列。这不再是之前那种隐晦的依附或幕后的献策,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储君身侧,成为了东宫官属中举足轻重的角色。这意味着更近的距离,更深的信任,也意味着……更直接的火力。
他首先需要前往詹事府报到,并觐见太子。
东宫的气氛,与他上次来时又有不同。属官们见到这位新晋的、以雷霆手段扫清龙江、掀翻苏州顾家而声名鹊起的左庶子,态度恭敬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打量。有人眼中是纯粹的敬畏,有人是难以掩饰的嫉妒,更有人目光闪烁,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太子朱高炽在春坊正殿接见了他。这一次,太子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甚至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振奋。
“东里!快快请起!”太子亲自离座,将他扶起,握着他的手,用力晃了晃,“好!太好了!你此番不仅立下大功,更为孤,挣足了颜面!”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父皇当廷擢升,便是对孤识人之明的肯定!看日后谁还敢说孤身边无人!”
杨士奇能感受到太子手掌的温热与微微的颤抖,他谦逊道:“全赖陛下圣明,太子殿下信重,臣方能竭尽驽钝。臣必当恪尽职守,辅佐殿下。”
“孤信你!自然信你!”太子拉着他坐下,兴致勃勃,“这左春坊庶子一职,职责重大,关乎孤之学业、德行,乃至日后……嗯,总之,孤将自身之进益,托付于先生了!”
杨士奇心中明了,这“左庶子”不仅是辅导太子读书,更肩负着规谏太子言行、协助处理东宫事务的重任,是未来帝师与辅政重臣的摇篮。陛下将此职授予他,期许之深,可见一斑。
然而,荣耀的背后,是实实在在的挑战。
次日,他便以左庶子的身份,参与东宫讲读。当他身着绯袍,步入讲堂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几道来自太子身边其他讲读官、如右庶子、赞善等老成官员投来的、并不那么友善的目光。这些人,多是翰林院出身,讲究资历,崇尚清谈,对他这个以“刀笔吏”、“酷烈”闻名的“幸进”之人,天然抱有轻视与排斥。
讲读间歇,一位姓黄的老赞善,便捻着胡须,看似随意地提起苏州之事,语带机锋:“杨庶子此番苏州之行,雷厉风行,扫荡奸宄,令人钦佩。只是,这办案之道,是否……稍显急切了些?我儒家治国,向来主张仁恕,水至清则无鱼啊。”
这话看似探讨,实则指责他手段酷烈,有违仁政。
杨士奇放下手中书卷,面色平静,并未直接反驳,而是缓声道:“黄赞善所言仁恕,乃治国之根本,下官深以为然。然,《尚书》有云:‘刑期于无刑’。对顾家此等私藏火炮、心怀叵测之巨恶,若行姑息,非是仁恕,实乃养奸,最终受害的,是无数安分守己的黎民百姓,是朝廷的法度威严。除恶务尽,正是为了保全更多的‘仁’。”
他引经据典,将话题从“手段”拔高到“目的”,既回应了质疑,又站稳了儒家道统的立场,令那黄赞善一时语塞。
这仅仅是小试牛刀。更大的压力,来自朝堂之外,来自那些因江南利益链被斩断而对他恨之入骨的势力。
数日后,都察院几位素以“风闻奏事”闻名的御史,便联名上疏,弹劾杨士奇“恃宠而骄,手段酷烈,苏州一案,罗织过甚,恐伤江南士绅之心,动摇国本”,甚至隐晦地提及他“结交内侍(指郑和),交通宫禁(指与太子过从甚密)”。
这些弹劾,虽未在朱棣那里掀起太大波澜(陛下正需借他之手整顿江南),但却在朝野间营造了一种不利于他的舆论氛围。一时间,“杨士奇”三字,在清流口中,几乎与“酷吏”、“幸进”画上了等号。
甚至连他兼任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一职,也受到了无形的抵制。当他首次前往翰林院,以侍讲学士的身份参与典校经籍时,能明显感觉到那种表面的恭敬下,潜藏着冰凉的疏离。昔日甲字库房的同僚,如今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包围圈中,四面八方皆是潜在的敌人。
这日晚间,他回到陛下赏赐的、位于京城西华门外的一处崭新宅邸(他终于搬离了那间陋室)。宅院轩敞,仆役俱全,但他却感到一种比以往更深的孤寂。
他独坐书房,案头堆放着东宫讲读的讲义、职方司待批的西洋文书,以及几份言辞尖锐的弹劾副本(郑和派人送来的)。灯光下,那身绯袍挂在衣架上,鲜艳夺目,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知道,自己如今已真正走到了台前,成为了各方势力的焦点。太子的倚重,陛下的赏识,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汉王及其党羽的敌意,江南利益集团的怨恨,朝中清流的非议……如同无数条暗流,在他脚下汹涌。
他提起笔,在一张素笺上缓缓写下:
“位愈高而谤愈随,恩愈重而责愈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持心守正,以静制动耳。”
写罢,他吹熄灯火,融入一片黑暗之中。
唯有窗外疏落的星子,见证着这位新晋东宫重臣,在权力漩涡中,那份愈发坚韧沉静的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