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血沫和无法言喻的绝望。陆其琛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在身下的软榻木架上！
“咔嚓！”坚硬的木架应声而裂！碎木刺入他的手背，鲜血淋漓，他却浑然未觉，仿佛只有这肉体的痛楚，才能稍稍缓解那啃噬灵魂的悔恨。
“王爷！”侍卫惊呼上前。
“滚开！”陆其琛嘶哑地低吼，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他撑起剧痛的身体，摇摇晃晃，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但他咬着牙，牙龈渗血，一步一步，踉跄着向殿外挪去。安湄的话，是命令，更是审判。他必须去面对，面对那些因他而逝去的英魂。
殿外，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猎场行宫的守卫森严，安湄的亲卫如同沉默的石雕，矗立在每一个要害位置，冰冷的目光扫过陆其琛狼狈的身影，没有言语，但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这是安湄的意志，用沉默宣告着他的罪责。
副将的临时军帐就在不远处。帐内灯火通明，一个魁梧的身影正伏在案几上，背影沉重如山。空气中弥漫着墨汁、血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气息。
陆其琛掀开帐帘，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属于死亡名单特有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副将闻声抬头，看到是陆其琛，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主帅归来的本能敬畏，但更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痛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是染血的兵牌、残缺的军牌，以及……一卷摊开的、长长的、墨迹尤新的名册！那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
副将站起身，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卷沉重的名册双手捧起，递到陆其琛面前。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陆其琛的目光落在名册上。那墨迹，有些地方被水滴晕开，模糊了字迹——是副将的眼泪吗？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纸卷，却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他不敢接。
“念……”陆其琛的声音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念给我听。”
副将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他展开名册，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刻骨的悲怆，开始念诵：
“惊雷骑，左营前哨，什长，王铁柱……左营前哨，骑兵，李二狗……左营前哨，骑兵，赵小虎……”
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带着籍贯、年龄、入伍时间，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陆其琛死寂的心湖。这些人，他或许在点兵台上见过，或许在行军途中擦肩而过。他们曾高呼着他的名号，曾用信任和热血追随他的战旗！
“重甲营，陷阵营，校尉，张猛……”副将的声音顿了一下，这个校尉陆其琛有印象，是个力能扛鼎的猛士，曾在演武场上连挑他三个亲卫。“……为掩护中军后撤，率本部三百重甲，死守断龙石隘口……力战不退……全军……覆没……”
“轰！”陆其琛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魁梧的身影，身披重甲，挥舞着巨大的战斧，在狭窄的隘口浴血厮杀，最终被如潮的敌军淹没的画面！三百重甲！那是他晟国最精锐的铁壁！就这么……没了？
“神机营，弩手，孙小六……卒于流矢……”
“辎重营，伙夫，老马头……死于营啸踩踏……”
“……”
名字还在继续，每一个名字都带着一段惨烈的终结。副将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帐内只剩下他念诵的声音和陆其琛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喘息。
陆其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那排山倒海般的罪恶感和绝望。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些名字，那些籍贯，那些年龄……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赵家沟，赵小虎，年十九”——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看到了“青州府，李二狗，年三十五，家中有七十老母，幼子一双”——一个家的顶梁柱，塌了！
他看到了“陷阵营，张猛，年四十二，从军二十载，功勋七转”——他晟国的百战悍将，没有倒在开疆拓土的战场上，却因为他的愚蠢，倒在了这肮脏的陷阱里！
“噗通！”一声闷响。陆其琛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任何嚎哭的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混合着鲜血和泪水，滴落在染血的名册之上。
他不是在跪副将，不是在跪任何人。他是在跪这如山如海的英魂！跪这被他亲手葬送的数万忠骨！
副将念诵的声音停了下来。他看着跪在地上，那个曾经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摄政王，此刻如同被抽掉脊梁的困兽，在悔恨的深渊里痛苦挣扎。他眼中那丝怨怼，终究化为了沉重的叹息。他默默放下名册，走到陆其琛身边，也单膝跪了下来，将一份染血的布包轻轻放在陆其琛触手可及的地方。
“王爷，”副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这是……从张校尉……身上找到的。他一直贴身藏着。”
陆其琛颤抖着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看向那个布包。他颤抖着伸出手，解开染血的布结。里面是一块磨损的兵牌，几枚粗糙的铜钱，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鲜血浸透了大半的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