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康元和刘丽萍不敢违抗叶世新的意思,当天就各自活动去了,只是收效未能达叶世新的预期。
情况很明了,苦茶坡上能够做到舍弃地瓜的村民,只是一小部分,即使那些年轻人都外出打工的家庭,家里老的和小的也会咬紧牙关,上山种那不可或缺的地瓜。
叶世新是堂堂的村支书,关系要好的人家不在少数,他要是也出去活动一下,肯定能够取得不少人家的拥护。实在不行,他还有一个妙招,就是许愿帮忙解决一些切实问题,像是户口啊、计生啊等等,都是屡试不爽的招数。
但叶世新并没有出门,而是待在家里准备后面村代会的发言稿。
他的水平不高,写个发言稿是很吃力的,但这并不妨碍什么,这些年他练好了自己的嘴皮子,打起官腔来,那是利索得很。而且,他还练就了临场发挥的本领,镇一级的会议,他都能够发挥自如,更何况是这种完全以他为主导的的村代会。
叶世新目前最在意的就是风景区的事情,所以他很是重视这一次村代会,才会如此积极地准备发言稿。
他的脸,擦了茄子之后,竟然消肿了不少。
意外之余,他心里的一个顾虑也算是落了地——脸消肿之后,他才可以以最佳的形象,出现在村代会的现场。要不然,他的脸还肿得跟一个“猪头三”似的,那本该严肃的村代会,还不因为他的“猪头三”,而充满了欢声笑语!
形象问题,也是至关重要的。
也正是因为脸消肿了,他才不再那么怨恨叶金田,和那些该死的蜜蜂。
想起那些蜜蜂,叶世新突然联想到了枇杷树——虽然他对果树没有什么研究,但他知道枇杷花是不可多得的蜜源。
届时,石顶山一旦种起了枇杷,那漫山遍野的枇杷花,够多少蜜蜂来采蜜呀!
叶金田家里养的那三箱蜜蜂算什么,再来几十箱都不成问题。
不行,此事值得从长计议。
叶世新当即扔下钢笔,认真思考此事。
他敏锐地意识到,届时石顶山种上了枇杷树,他就得第一时间引进一些蜜蜂,并且还得成立一个由村两委直接管辖的养蜂合作社,再把叶金田请来当技术指导。
所取得的经济效益,直接算到村财收入里,给村里安几盏路灯,或者别的什么,也是一件造福村民的实事。另外,他不是要把宗教和风景区结合起来吗?这山里自产的蜂蜜,也是一个大卖点。
除了上述两点,结合前面“古树名木”建隔离带的事情,叶金田势必是会在石顶山弃种的事情上,投反对票的。
叶金田这老小子,在坡上有着不错的人缘,他要是坚决反对石顶山弃种,那么一直持观望态度的人,肯定会受到鼓动。
他在想,干脆就许诺让叶金田当蜜蜂养殖合作社的负责人,让这个老小子有机会尝一尝当官的滋味,以换取这个老小子在石顶山弃种问题上,持同意的态度。
叶世新不是一个办事犹豫拖拉的人,当即就出门来到叶金田家,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也算是让叶金田知道了他的来意。
叶金田卷着旱烟,好一番深思熟虑,才小心翼翼地问:“给、给开工资吗?”
“开!这是集体的事情,哪有不给开工资的道理!你放心,我答应下来了,我说的算!”
有了这个承诺,叶金田终于答应下来,并在石顶山弃种的问题上,松了口。
这下子,叶世新可就安心多了……
三天之后的夜晚,村部广场上,村代会如期举行。
这一次的会议,非同一般。
不仅是党员干部必须全部列席,妇女代表也邀请来了,各家各户的户主也必须到场。就算出远门不能到场,也要指派家里一个能够做主的成员出席。
不仅是苦茶坡,驼背岭那边的户主也都悉数到场。
虽然石顶山与驼背岭没有一粒沙、一根草的关系,但驼背岭那边也得响应红头文件的号召,积极参与到南钟6号的推广种植。
主持会议的,自然是村支书叶世新。
他的脸总算是恢复如初,散发着往日的风采。
他一如往日地穿着洁白整齐的白色衬衫,衬衫的口袋里插着钢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要不是他不愿意赶那时髦,他都得往上打几层摩丝。
主席台上,村里的党员干部、各生产队正副队长、村民小组正副组长、有头有脸的村民代表、和能顶半边天的妇女同志,满满当当、依次而坐。
“各位,各位请安静了!上山村村代会即将召开,请各位尽快入座,并保持会场的安静!”叶世新弹了弹话筒,先来了一段开场话。
出席会议的都是成年人,也知道此次村代会主要讨论什么话题,所以会场很快就安静下来,有抽烟的都默默地抽着烟,没有抽烟的也都注视着主席台。
“各位,农忙季节即将到来,为了不耽误大家宝贵的休息,我们就直接进入主题,希望各位都能够专心听会,并积极踊跃地参与讨论、发表意见……”
一番官腔之后,叶世新很快就进入主题,首先就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县政府下发的红头文件。
这在上山村早已经传开了,人们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关于南钟6号将种在哪一个区域,是不是真的就决定把石顶山的旱地,全部种植南钟6号了?
叶世新放下手里的红头文件,抬头环顾了一下台下的村民代表。
现在很安静。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是县政府决定的事情,不是他们这帮土农民能够轻易抗拒的。
“经过村两委一再研究,上山村苦茶坡石顶山的旱地,将全部推广种植南钟6号!”叶世新很是平静地宣布了这一个决定。
他的平静只是表面的。
“我不赞成!”
台下,果然有人发对了。
叶世新定睛一看,发现反对的是大房的一个户主,人称“油门”。
叶世新平静地说:“我们欢迎有不同的声音,也请这位油门户主站起来,说一说反对的理由……”
油门户主不愿意站起来,直接就坐着,像是诉苦一般,说:“我家人口十好几,而且都是一些小孩子,上次村里分田地,我家那些孩子没赶上出生,所以我家的田地就分得少了。
水田产的那些稻米,只能是勉强维持三餐,如果不让我们到石顶山上种一些地瓜回来补充,我们这一家十好几口人吃什么?家里的鸡鸭吃什么?”
原来,这人正好赶上家里三个儿子先后成家,又先后生下三个孩子。家里一下子多出六个人口,原本分得的那一点水田,肯定产不出那么多稻米,来供这么多人吃饭。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不得不考虑。
叶世新早就料到这个问题,很是从容地说:“这位油门户主,你所说的情况属实,而且不止是你一户面临着这个情况。参加合作社,改种南钟6号,它同样会带来经济效益,届时可以拿这些经济效益,去换取生活必需品,不是只有地瓜才能作为补充……”
油门户主却不认同,没好气地说:“支书大人,你别满嘴尽挑好的说!你以为种植果树是种植水稻,谷雨插秧,大暑就能有收获吗?
告诉你,我比你更懂得果树种植,没有三五年以上,是不可能取得你所说的经济效益的。
那么,我想问一问支书大人,这三五年的时间里,难不成你要我家十好几口,饥一餐、饱一餐地过日子吗?”
这也是一个现实问题。
在一点上,叶世新准备得并不充分,不由得一时语塞。
就在他努力寻找说词之时,台下传来了叶金田的声音:
“我说,油门,你的三个儿子是白养活的吗?难道在这三五年之内,就不能出门打工吗?
辛辛苦苦养大三个孩子,却窝在山上当土农民,就指望那一亩三分地养活全家,说出来你也好意思!
怎么?别不服气!是不是找不到打工的去处?要是找不到,你就跟我讲,我让我的大孙子带他们出去!”
“你……”
叶金田及时站了出来,一番慷慨陈词,竟然让那个油门无言以对了。
似乎是说到人家的心坎上了。
而随着那个油门不再言语,也就意味着这一个问题点,应对过去了。
叶世新松了一口气,并且感激地看了叶金田一眼。他发现叶金田也看着他——似乎有邀功的意味。
这个平时以人缘好而着称的老小子,今天晚上肯冒着得罪人的风险,站出来维护他,肯定就是他封官许愿起到的作用。
不过,这倒是与叶世新想把年轻人留在村里的想法背道而驰。
唉,现在是特殊情况,也顾不上这个了。出去就出去吧,到时候村里的经济发展起来了,再把这些人吸引回来就是。
“还有没有人反对?”叶世新把心思继续放回到正题上。
“我也反对!”
这次说话的人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人群之中格外显眼。
大家一看,发现反对的人,竟然是守财奴叶有财。
这就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谁不知道,守财奴一家早就不上山种地瓜了,而是把地给了驼背岭的村民,每年就是拿点地瓜粉、地瓜干来当佃租。
叶世新哪里想得到,与他沾亲带故的守财奴,此时会冒出来反对他。
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急忙揉了揉眼睛——没错,确实是守财奴!
“那你说说你反对的理由吧……”叶世新阴着脸,可没给他这个亲戚好脸色。
“我家没有人懂得果树种植,也没有人有那个时间去管理果树!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石顶山上的旱地,只要是我家的,谁也别想去打主意。
我家照样给驼背岭那边种地瓜,这是我家的权利,就算是放那里长闲草,也不会让你们去种什么枇杷!”
守财奴的态度很是坚决。
“叶有财……”叶世新从来都是直呼这个长辈的名讳,“你可要考虑清楚了,这可是县政府大力倡导的事情,可不是你说反对就……”
“什么狗屁政府,我才不怕呢!难道政府还要强迫老百姓,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情吗?”
守财奴挥着手臂,根本不为所动。
“好你个叶有财,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叶世新动气了,“可以,现在我就替政府算一算你家逃避计划生育的账,到时候政府要罚你多少钱,你可不要心疼得哭……”
在叶文明和吕素芬时代,出于人情世故,替守财奴一家掩盖了不少计划生育方面的问题,这也是村里人尽皆知的。
叶世新可不怕把这事情捅出来,反正叶文明和吕素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政府找不到他们头上,但政府是可以找到守财奴头上的。
守财奴哪里想得到叶世新会拿这事威胁他,一下子就无语伦次了,支支吾吾地说:“叶世新,你不需要胡说八道,我家一直安分守法,哪有你说的这些事情……”
叶世新才不听他辩解,大声喝道:“叶有财,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让政府来查一下就知道了,不需要你在这里为自己开脱!还有,你把石顶山上的旱地给了驼背岭的村民耕作,你从中要了人家多少收成,要不要我给你说出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惦记着人家白给你种地瓜,每年你都能得现成的,你才会这么积极反对……”
“你、你、你,你这是无中生有、含血喷人!”守财奴明显有些心慌了。
“苦茶坡与驼背岭之间,早已就石顶山旱地借种问题达成了一致,每一千斤地瓜分成两百斤给苦茶坡,你自己倒好,强迫别人分成三百斤,还要求人家不要往外说,你敢说没有这回事吗?”
叶世新干脆把事情抖落出来,反正守财奴不给他留情面,他哪里需要给叶进来留情面。
当初的那个协议,本来就是为了团结苦茶坡和驼背岭两姓,是具有很强的约束性,而守财奴这一举动,无疑就是破坏了两姓之间的团结,肯定会引起公愤。
守财奴并不承认,极力否认有这么一回事。
这时,驼背岭那边租种守财奴家旱地的人站起来了,义正言辞地说:“叶有财,你就别再狡辩了,村支书所言属实,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呢!
当初我家就是因为太困难,太需要一些土地来多种一点粮食,可你倒好,不仅无视那个协议,甚至每一年都要求多得一些分成,根本不管别人的辛苦付出,自己坐享其成。
本来我是打算找机会跟你说道一下,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家就租不起你家的旱地了。现在,既然村支书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那我也可以直接跟你讲,今年开始给你家的分成,两百斤就是两百斤,多一斤也不可能给你,我就不相信整个上山村就没有人能为我主持公道!”
“我为你主持公道!”叶世新适时地表了一个态。
“好!”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尤其是驼背岭那边的户主——他们一直受苦茶坡这边的欺压。
守财奴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地坐回位置上,一张老脸根本看不出忧或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