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气弥漫,冻笔折断之声,在寂静的书斋里格外刺耳。柳青搓着冻僵的手指,重新拾起一支笔,继续伏案抄写经卷,烛火摇曳中,他佝偻着的身影在墙上投射出巨大而摇曳的影子。他抬眼望望窗外,几树寒梅正于冷月中傲然绽放,而自己却只能如侍妾般,将命运全部托付在旁人偶尔的垂青之上。
柳青在京城已寄居了三年。他日日埋头苦读,抄书撰文,偶尔也托人辗转递上几篇得意诗赋,却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一日,他照例在相府角门外等候管事,寒风裹挟着沙尘刮过,他只得缩紧脖子,蜷在墙角边,像一枚被遗忘在角落的枯叶。管事终于踱步出来,漫不经心接过他递上的诗稿,瞥了一眼,便顺手塞入袖中,口中只含糊道:“知晓了,你且再等等。”
忽一日,管事竟意外亲自登门,带着一脸从未有过的笑意,言说丞相于某篇诗赋上看到柳青名字,颇为欣赏。柳青闻言,愣怔片刻,随即一股狂喜如滚烫的岩浆猛地冲上头颅,他只觉得浑身震颤,几乎无法站稳,只能死死扶住桌角。他心头反复默念着:“丞相怜才不论官……丞相怜才不论官!”这寥寥数字,终于照亮了他沉落已久的期盼。
丞相寿宴那夜,相府华灯通明,笙歌鼎沸。柳青被安排于末座,只觉眼前满席珍馐,耳畔缭绕笙歌,皆如梦中幻影般恍惚。席至半酣,丞相忽然唤他名字,他慌忙趋前跪拜。丞相微醺着,含笑命他再作一首咏梅诗。柳青深吸一口气,凝神挥毫,当众写就一首新诗。丞相看罢,朗声大笑,击节称赞:“好,好一个傲骨梅花!”随即解下腰间一块温润的青玉佩,亲手赐予柳青。
柳青手捧玉佩,只觉得暖玉如活物般烫贴手心,全身仿佛被一种巨大的恩宠所包围,他颤抖着匍匐于地,感激涕零的声音抖动着:“草民……草民谢丞相厚恩!”此刻他心中充溢着无上荣光,仿佛自身也如那诗中之梅,终于等来了凌寒绽放的一刻。
夜深归家,柳青手握着玉佩,尚在激动兴奋地反复摩挲。他正想凑近烛火再仔细端详一番,怎料手一抖,玉佩竟脱手而出——只听一声清脆撞击,玉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摔成了几段!
柳青刹那间怔住了,他直勾勾盯着地上碎裂的玉块,仿佛魂魄也被摔散于地。他慢慢蹲下,跪倒在地,指尖颤抖着想去触碰那堆碎片,却又不敢。烛光摇曳,将玉佩的碎片照得如同寒星闪烁,又似一滴滴凝固的泪珠。他恍惚中凝视着地上自己跪伏的倒影,那轮廓竟渐渐与昔日相府里那位侍妾被逐时伏地恸哭的侧影重合了。
书生薄命,愿同妾。原来那些自以为被垂怜而获得的生命转机,不过是一场浮华幻影——丞相之怜如朝露,看似晶莹却转瞬蒸发;那所谓“怜才不论官”的恩典,终究不过是主人随意抛下、又随时可以收回的恩宠。
柳青跪在满地碎玉之间,忽然无声地咧开嘴笑了。窗外寒气无声弥漫,如千万条冰冷的游蛇,正悄无声息地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