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尝君门下,冯欢那把无鞘长剑悬在腰间,剑柄上的穗子早已褪色,如同一个被人遗忘的誓言。他三弹其铗,歌曰“食无鱼”,歌声里并无愤恨,倒似一潭深水不起波澜的叹息。那歌声撞在雕梁画栋上,却只溅起些微尘屑,便寂然无闻。剑铗空响,似乎是他胸中未酬的抱负与时光一同在悄然磨损——这长剑日日悬着,倒成了寂寞心魂的配饰,挂得越久,锈迹便更深地蚀入骨髓。
当冯欢在门庭若市间咀嚼着寂寥时,千里之外的易水之畔,风已凛冽如刀。那风,像一头凶猛的巨兽,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原野,所过之处,草木皆伏,天地间一片苍茫。
荆卿临水而立,他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那风再大也无法将他吹倒。他手中紧握着一把竹,那竹在他的手中发出铮铮的鸣声,仿佛在回应着这凛冽的寒风。
高渐离的筑声激越似裂帛,每一个音符都如同闪电一般划破长空,仿佛要刺破这沉沉天地。那筑声中没有一丝惧怯,只有一腔赴死的血在沸腾燃烧,只为酬自己的托付。而荆卿所和的歌,则冷硬如铁,字字掷地作金石声,连易水也为之呜咽,寒气森森。
当荆卿的歌声在易水寒波上沉落,咸阳宫中的铜柱冷硬如铁,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壮士的衣袍。那一瞬,他仿佛又听见了高渐离的筑声,在耳边轰然炸响。那筑声如同一股洪流,冲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直直地冲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然而,筑声未绝,而人已无归处。这天地间,唯余那裂筑之声,在历史的缝隙里不绝回旋,如同最后一声悠长的叹息。
咸阳宫中的血迹还未干涸,仿佛仍在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杀戮。而高渐离的双眼,却已永远地失去了光明。
他静静地站在宫殿中央,手中紧握着那把灌了铅的烛。这把筑,曾经是他的生命,是他与友人荆轲共同的记忆。然而,如今它却成了他复仇的武器。
高渐离缓缓举起筑,仿佛能感觉到它的沉重。铅柱如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上,也压在他的心头。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筑狠狠地砸向秦廷的巍峨墙壁。
只听得一声巨响,铅柱与墙壁碰撞的瞬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响。这声音,比当初易水边的筑声更加悲壮,更加震撼人心。
铅筑在撞击中碎裂飞溅,如同点点星火,散入了沉沉的永夜。这一击,是高渐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绝唱。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击那看似坚不可摧的秦廷,用生命去谱写一曲千古侠气的悲歌。
原来,所谓的千古侠气,并非全是剑气如虹、快意恩仇的洒脱。有时,它竟似冯欢剑铗上无声的锈蚀,在无人处默默吞咽着岁月的沧桑;有时,它又如同荆卿、高渐离手中破碎的筑,以最惨烈的方式,迸溅出最后一响惊雷,震撼着世人的心灵。
多少壮怀在未酬之前便已喑哑,如同深埋于泥土的剑铗;多少血誓在未践之际便已碎散,如同铅柱撞向铜柱的轰然。然而剑铗虽老,其鸣在匣中犹自铮铮;筑虽碎,其声在青史里仍作金石。原来那锈迹与裂痕,并非终结,而是志气在绝望的磨砺中,所绽开的另一种永恒的回响——纵然无声,却早已震彻古今的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