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主人的书斋北窗之下,有一株历经百年沧桑的老梅树。它的枝干犹如钢铁般坚硬,蜿蜒曲折,宛如虬龙一般。那稀疏的梅影,横斜交错,别有一番韵味。
主人常常感慨地说,这株老梅就是他心中的园林,它的春华秋实都蕴含在那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每天清晨和傍晚,主人都会静静地坐在梅影之下,一盏青灯,一卷黄卷,仿佛置身于自己的园子里,悠然自得地漫步其中。
他时而抬头仰望,时而低头沉思,仿佛能够从那梅影中拾取古人的风骨和精神。而那书页翻动的声音,在他听来,宛如生命中最清越的鼓吹,激励着他不断前行。
书斋的四周墙壁都摆满了书籍,高可齐檐,主人就在这书山册海之间穿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曾经亲眼目睹他手捧着一卷《论语》,时而紧闭双眼,凝神思考;时而微微点头,露出微笑。仿佛那书中的字句真的能够填饱他的肚子,而其中的理义更是成为了他精神上的美味佳肴。
主人常常通宵达旦地秉烛夜读,直至四更时分。那蜡烛的烛泪层层堆叠,宛如一座小山,映照出他伏案疾书的身影。他似乎要将自己灵魂中最细微、最精妙的锦绣,都编织进那些尚未完成的稿纸之中。
每逢雷雨之夜,主人必定会格外忙碌起来。他会早早地吩咐我,将所有的书箱都搬离地面,垫高一些,以免被雨水浸湿。同时,他还会让我用油纸将窗户的缝隙紧紧封住,以防狂风卷着雨箭扑打进来。
然而,尽管外面狂风呼啸,暴雨如注,主人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在摇曳的烛光下,诵读得更加勤奋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如同种子一般,被他深深地埋在心田里,期待着它们能在这片土地上开垦出一片肥沃的土壤。对他来说,诵读不仅仅是一种阅读方式,更是一种耕耘灵魂的方式。
有时候,烛火会因为狂风的吹拂而摇晃不定,光影在主人的脸上交错,使得他脸上的沟壑更加分明。那些岁月留下的痕迹,就像是一行行等待解读的典籍,记录着他一生的故事和经历。
有一天,主人突然染上了重病。医生们都束手无策,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对书籍的热爱。相反,他将书卷移到了枕边,即使在气若游丝的时候,他仍然用那干枯的手指在锦被上虚画着字形,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正在与千年之外的圣贤进行一场深入的对话。
主人一生都以忠信笃敬为自己的筋骨,以作善降祥为自己的念想。然而,在他病重的床榻前,却显得异常冷清,哪里有什么祥瑞降临呢?只有他眉宇间的那一派安宁,如同深潭一般平静无波。原来,他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因果,所谓的因果,不过是以善为舟,渡己身于滔滔浊世罢了。
最后的日子,主人唤我扶他至窗前。那时梅枝已枯,他却凝神注视,仿佛又见满树新花。
“你瞧,”他声音微若游丝,却字字清晰,“这满室书卷,便是我一生的园囿……梅开梅落,书启书合,皆是天意。”他脸上浮起淡淡笑意,“乐天知命……此心安然处,便是我的西方净土。”
主人离去之后,我默默地为他整理着遗物。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他的故事和回忆,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息。
当我拂去书卷上的微尘时,指尖轻轻触过那些他亲手批注的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他诵读的声音,那声音铿锵有力,如同往昔一般清晰。
我突然领悟到,主人的一生都沉浸在书史的世界里,他以书史为园,以义理为食,将自己的整个精神都托付给了这片浩瀚的文字天地。他用文字构建起了一个永恒的灵魂居所,即使肉身已逝,但这个园囿却永远存在。
我望向窗外,那残梅的枯枝在寒风中摇曳,然而不知何时,几点新绿却悄然萌出。这让我明白,主人所追求的快乐和对命运的认知,并非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他用心魂耕耘的书史园林中。
在字里行间,他种下了永不磨灭的春华秋实,这精神的园囿不仅在他生前筑成,更会在他身后延续下去,生生不息,为后来者的灵魂提供庇佑和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