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高烧已至第三日,额头滚烫,汗珠如豆大般滚落,竟在身下的草席上烫出深色的圆斑。窗外的蝉鸣声,嘶叫得如同锯子在拉扯,每一声都仿佛锯在人的神经末梢,让人痛苦不堪。
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一片火海,熊熊烈焰直冲天际,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账簿上的数字在火海中疯狂舞动,契约上的印章则化作了烙铁,狠狠地灼烧着胸口,带来一阵剧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幻境中,突然传来一阵铜盆坠地的声音,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这可怕的景象。祖父正拧干井水浸透的布巾,那清凉的触感覆盖在额头的瞬间,仿佛一盆冰水倾洒而下,火海骤然熄灭,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原来,那焚身的烽火,不过是颅内的自造地狱罢了。
病愈后的第一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石凳上还沁着夜晚的凉气。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石凳,竟如同触摸到了天启一般,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昔日忙碌奔波时,这石凳不过是一个供人喘息的驿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从未真正留意过它。然而如今,当我静静地坐在这石凳上,却突然发现它的石纹中似乎隐藏着一幅山水画卷。
那青苔宛如山岭,石凳上的裂罅则如同山谷,而凹处积聚的露珠,恰似一泓澄澈的潭水。更有趣的是,半枚蜗牛壳卡在石缝中,仿佛蓬莱仙岛漂浮在云海之上,如梦似幻。
原来,这天地间的清景,只有在心沸止息的地方,才会显现出它的真容。
祖父的铜秤悬在梁下多年。秤盘积灰里埋着陈年药渣,那是他壮年时搏命商海的见证:戥子称过参茸鹿茸,也称过夜夜呕出的心血。今晨他忽踩凳解秤,铁钩撕破蛛网如撕旧账。秤砣坠入井口的悠长回响里,二十年盈亏得失俱被寒泉吞没。
我拾起弃置的戥子,将晨露滴入秤盘。水珠颤巍巍悬在铜盘中心,倒映着整片蓝天。恰有蜻蜓点水而过,露珠碎而复圆,秤杆却纹丝不动——这点水之轻,竟比前尘往事更压得住心秤。
茶肆最喧嚣的午市,我独踞角落。跑堂托盘穿梭如织,汗味与茶烟蒸腾成雾。忽见窗棂日影移过陶壶,光斑在壶腹缓缓爬升。待移至壶嘴时,滚水冲入盖碗的裂帛声,跑堂的吆喝,茶客的争执,倏然退作遥远背景。唯见茉莉银针在琥珀汤中徐徐舒展,似群仙初醒——原来至闹之所在,恰是休闲之洞天。
暮色涂染东墙时,祖父在院中焚药渣。陈皮当归的余烬在火光里蜷曲,散出奇异的甜香。他持杖拨灰,忽然吟起半阕旧词,沙哑声线惊飞了瓦上栖鹊。二十年前这嗓音曾在商海叱咤风云,此刻却如古琴余韵,字字滴落闲庭。
某夜整理药柜,失手打碎老温度计。水银珠滚落脚边,聚散如星子游移。以宣纸轻触,银珠便分作数粒,各自映出灯焰的微缩倒影。忽觉此景大妙:寒暑表破碎后,冷热之争自然消解。正如人舍了计较心,方知闲定滋味原在呼吸之间——院角蟋蟀振翅声,檐下露滴石阶声,甚至自己血脉奔流声,皆是天地馈赠的妙音。
当最后一粒水银没入砖缝,祖父的咳声自厢房传来。推窗见老人独坐阶前,白发映着星河,竟比满柜陈年契书更显雍容。此刻忽然彻悟:所谓闲中之味,不在避世逃禅,而在红尘奔忙时,心头永驻那井台石凳的清凉,那秤盘露珠的澄明——任它门外热浪滔天,我自有方寸冷玉,镇住生命的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