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祠堂高悬一方乌木匾额,“勤廉传家”四个大字如金铸成,悬在族人头顶,也压在他们心头。匾额下方,端坐如松的族长陈伯便是这金字的化身:他每日黎明即起,扫洒庭院不假人手,粗茶淡饭,一件旧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也舍不得换。村人每每路过祠堂,望见那匾额和陈伯躬耕劳作的身影,敬意便如夏日的暑气蒸腾而上——勤勉与节俭,俨然成了陈氏门楣上最耀眼的徽章。
可这祠堂的屋瓦之下,却悄然翻涌着另一番图景。
村中那几户租种陈伯田地的佃农,日子过得如霜打的秧苗。陈伯催租的脚步总在青黄不接时踏破门槛,他手中账本翻得哗哗作响,口中吐出的数字却比秤砣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站在田埂上,看着佃户们弯成弓的脊背,声音却如碎冰般又冷又硬:“人勤地不懒,多出些力气,日子自然就宽裕了。” 他那洗得发白的袖口,衬着佃户们额上滚落的咸涩汗珠,竟显出几分刻薄的光泽。勤勉的金字招牌,原来垫在他盘剥的算盘之下。
陈家祠堂每岁修缮,陈伯更是把“俭”字发挥到极致。他四处奔走,高声倡言节省开支,连一枚铜钱也要在指间掂量再三。匠人们顶着烈日劳作,汗水滴在滚烫的瓦片上滋滋作响,他却连一碗解暑的凉茶也吝于供给。族中公账上,每一笔开销都被他写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可匠人那点微薄辛苦钱,却总被他以“族中艰难”为由,一压再压。那清白的账目,映出匠人粗糙掌心里空荡荡的纹路——原来“俭”德的华袍下,竟藏着如此干瘪的吝啬心肠。
祠堂年年翻修,陈伯年年擦拭那方匾额,金漆却一日日黯淡下去。某年盛夏,一场罕见的暴雨如天河倒悬,猛烈冲刷着祠堂老旧的瓦顶。翌日清晨,族人惊见那“勤廉传家”的匾额竟从高处颓然坠落,碎裂在地,朽烂的木茬如尖刺般裸露出来。匾额背后,竟赫然露出另一行未曾示人的、歪斜的刻字——“刻剥成家”。
众人围着那堆朽木与金字残片,一时静默如石。有人弯腰拾起一片沾着污泥的金漆,指尖摩挲着那虚假的光泽,脸上是恍然大悟后的惨然。原来那日日拂拭的匾额,不过是一层糊在朽木之上的薄金;而那被奉为圭臬的“勤”与“俭”,早已在陈伯手中扭曲变形,成了掩饰贪婪、盘剥他人的冰冷面具。
匾额既碎,陈伯那苦心经营的“勤廉”金身也随之轰然崩塌。他站在狼藉的祠堂中,那件被洗得发白的旧衫,此刻看去竟像一张千疮百孔的遮羞布。勤勉与俭约,本是君子立身的高洁符箓,可一旦落入卑污之手,便成了营私的利器,成了剥削的借口——德行的符信竟成私欲的伪饰,其间的反讽,直令人心底发凉。
朽木终难承重金,虚伪的匾额终被风雨剥去外衣,显露其腐朽内核。世间多少堂皇的道德金漆,日日拂拭,不过是为遮掩那内里不堪的朽木?金粉剥落处,照见的不仅是朽木,更是人性深处那贪婪的蛀虫——它们啃噬着德行的根基,直至那高悬的训诫终成一场风雨中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