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老银匠段师傅的铺子,常年弥漫着松香与金属粉末的气息。他打铜镜的手艺冠绝一方,却有个怪癖:每铸成一面新镜,必要在檐下悬三日,任风吹雨淋。待铜面浮起一层薄绿,才肯取回打磨。
徒弟阿青看得心焦:“师父,好端端的新镜,何苦叫它生锈?”
段师傅不答,只将一面蒙了铜绿的圆镜卡上木架,用鹿皮蘸了细磨砂膏,手腕悬如松枝,不疾不徐地推转。沙沙声如春蚕食叶,铜绿渐渐褪去,镜底幽光浮涌,竟比新铸时更显沉静深邃。
一日,城中首富遣管家送来一方珍贵锡铜,求制宝镜贺寿。段师傅闭门调合金、掐银丝,呕心沥血三月,终成一面嵌宝缠枝镜。镜背牡丹层叠,花蕊以米粒大的红宝点缀,照面时人影纤毫毕现,恍如跌入水月洞天。
管家携镜复命,段师傅枯坐院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一面未磨的糙镜。檐角铜铃轻响,他忽觉心头也似蒙了层铜绿——那宝镜华光太盛,竟在他心里投下浮动的暗影:富户的赞叹、同行的艳羡、虚名如藤蔓般悄然缠上心壁。
几日后暴雨倾盆,院角老梅被狂风劈断枝桠。段师傅冲入雨中抢护铜镜坯,却脚下一滑,怀中那面未磨的糙镜脱手飞出,撞在青石阶上!镜面未碎,只留下一道深凹的裂痕,如扭曲的闪电冻结在铜胎里。
他怔怔拾起残镜。裂痕深处,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他忽如遭雷击,转身冲回作坊,一把抓起那面为炫技而制的嵌宝镜。镜中容颜依旧清晰,可那眉梢眼角,分明浮动着名匠的骄矜与焦虑,如铜绿般锈蚀了本心。
段师傅猛地推开后窗,将嵌宝镜悬于檐下风雨中。雨水冲刷着宝石镶嵌的牡丹,金丝在铅灰天幕下黯如枯藤。他复又坐回木架前,取过那面有裂痕的糙镜,重新敷上磨砂膏。鹿皮每一次拂过扭曲的裂痕,铜胎便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抗拒这强行的修正。磨至镜心,他忽弃了鹿皮,以指腹蘸砂膏,顺着裂痕走势轻轻抚拭。凹痕虽在,边缘却被磨得温润内敛。镜中那张脸,被裂痕一分为二又合而为一,眉间拧紧的结却悄然松开了。
三日后雨霁,他取下檐下嵌宝镜。红宝失色,银丝晦暗,富贵浮华被风雨剥蚀殆尽。段师傅却笑了,取砂膏重新打磨——这次不为炫技,只为拂去虚妄之尘。当镜面重光,映出的不再是无瑕幻影,而是檐角一方洗透了的碧空。
阿青发现师父变了。他依旧铸镜,却不再悬镜于檐。有人携名贵合金求制宝镜,他只推说手拙。倒是对寻常人家送来的旧镜,他磨得越发用心。砂膏游走间,铜绿褪去,照见的或是农妇眼角的细纹,或是书生鬓边的霜痕,皆清晰如洗,无遮无蔽。
暮春黄昏,段师傅独坐院中,膝上摊着一面刚磨好的素面小镜。镜中映着檐角初升的月牙,清辉泠泠。阿青递茶时窥见镜光,不由惊叹:“这旧镜竟比新的还亮!”
老人指尖轻抚镜缘:“铜镜本自明,蒙尘才生翳。人心亦如此。”他抬眼望月,“乐不在添彩镶宝,而在拂去心头那层苦念锈屑——名利的绿锈、得失的尘斑。锈除翳散,心湖自平,明月不邀而至。”
晚风穿庭,檐下铜铃轻颤。磨镜的沙沙声早已停歇,可那被拭净的镜光,却如无声的涟漪,在师徒二人心间缓缓荡开。原来真正的澄明,不在铜胎厚薄,而在拂拭的指掌之下是否存着对尘翳的敬畏;真正的清欢,亦非向外苦寻,不过是向内拂去那些遮蔽心月的浮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