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主沉默地注视着星期日的眼睛,那双曾被他亲手塑造、充满对秩序纯粹渴望与热忱的眸子里,此刻却映出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坚定而清晰的宿命感。
那并非盲从或叛逆,而是一个独立意志在经历了真实苦难的淬炼后,主动选择并认同的前路。
他叹了一口气。
带着一种复杂的、仿佛看着自己耗费无尽心血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最终却拥有了独立灵魂并毅然偏离了原始图纸的深刻遗憾。
又似乎在那遗憾的最深处,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于“雏鸟离巢”般的释然。
“鸟儿终究是要展翅高飞的吗?”
梦主的声音低沉下去,不再具有压迫感,那笼罩周身的、象征着绝对权柄的光影也似乎随之柔和了些许,甚至流露出一种近乎妥协的疲惫姿态。
“即便……那笼门,最终是由我亲手开启的。”
看到梦主似乎流露出了让步的意向,星期日紧绷的心弦也不由得微微一松,笼罩在周围的、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压力仿佛也随之减轻了少许。
能够不走到决裂乃至于兵戎相见的一步,终究是好的。
这或许意味着,理念的分歧,未必一定要以最惨烈的方式收场。
但——
他这口尚未完全呼出的气息,骤然凝固在了喉间。
梦主接下来的话语,如同极地的寒风,瞬间将周围刚刚有所缓和的空气重新冻结。
“只可惜,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随着梦主这声听不出丝毫喜怒,唯有绝对理性的宣告。
朝露公馆深处那些华美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廊柱阴影后、那些紧闭的、镶嵌着宝石的门扉之后,一个个身影如同接收到指令的傀儡,迈着整齐划一、仿佛丈量过的步伐,缓步走了出来。
他们的眼神空洞无物,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光彩与情绪,面容上是如同覆着一层精致假面般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这些人,皆是橡木家系的成员,星期日曾经熟悉的下属、同僚,此刻,却显然已被梦主那浩瀚的意识彻底接管、操控,沦为没有自我意志的容器。
星期日的神色骤然凛然,刚刚有所松懈的神经瞬间重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地环视四周。
他看着这些昔日熟悉的面孔,如今却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般,将自己隐隐包围在中心,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您这是要做什么?”
而与星期日对话的那只紫色鸟类化身,则轻轻拍了拍翅膀,脱离了原本悬浮的位置,轻盈地飞落,稳稳地停在了一个站在队列突出位置、气质原本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的肩膀上。
那中年男子开口,回答着星期日的疑问:
“完成剩下的流程,以橡木家系全体成员的灵魂与存在为引,点燃薪火,唤醒沉寂的……秩序残片。”
隐约地,仿佛从极遥远的世界彼岸,又像是从公馆墙壁本身的纹理、从地板细微的缝隙中,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协调、不带任何人类情感杂音的乐声序章,如同某种庞大而精密的机械开始终极运转前,齿轮咬合发出的预鸣……
“然后,向全宇宙宣告——”梦主借由中年男子之口,发出了如同神谕般的宣告,“秩序,从未消亡。”
那乐声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不再是模糊的背景杂音,而是化作了一种肃穆、空灵到极致的旋律,仿佛能涤荡一切混乱、抚平所有褶皱,开始在空间中有规律地回荡起来。
每一个音符都落在最精准的节拍上,不容丝毫错乱,仿佛本身就是“秩序”的具现化。
“可这是不可能的!这样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
星期日试图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劝阻,但他发现自己的动作似乎受到了一种无形力场的阻滞。
而梦主的声音完全不受影响,平稳地、冷酷地继续着仪式的进程。
“我当然理解你的疑虑,”梦主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一切、包容万物的宽容,但这宽容之下,是毫无转圜余地的决意。
“最合适的容器,能够完美承载并引导秩序之光、使其重现于世的,自始至终,都只会是你们——秉承秩序而生的双子。”
肃穆的乐声变得更加宏大,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乐器加入了这场冰冷的合奏,音律极端协调,完美得不似人间之音,却也因此彻底失去了音乐应有的情感起伏与生命力,变得如同冰冷的数学法则、物理定律本身,开始实质性地影响着周围的空间结构。
光线开始沿着音律的轨迹扭曲、排列,如同被无形之手梳理的丝线。
“人的力量,即便集合万千灵魂的祈愿与牺牲,也终究难以企及星神的伟岸,哪怕只是引动其一缕沉寂的残余。”
梦主陈述着残酷的事实。
周围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模糊、扭曲,公馆华丽的装饰在绝对有序的音波冲击中如同水中的倒影般疯狂荡漾起来,空间本身似乎在跟着那极端有序的旋律共振、重组,趋于某种纯粹的、抽象的“结构”。
星期日感到脚下的地面变得不再稳固,仿佛随时会坍塌成最基本的几何图形。
“但,我所期盼的,并非顷刻间重塑寰宇的奇迹。”
梦主的声音如同洪钟,敲响在崩解的空间中。
那中年男子,以及他身后所有列队的橡木家系成员,他们的身体开始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柔和却无比坚定的纯白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蜡烛,正迸发出生命最后、也是最炽烈的光辉。
他们的眼神依旧空洞,却仿佛承载着某种献祭般的、令人窒息的庄严。
“我所求的,只是让‘秩序’的信仰,得以在迷茫的寰宇众生心中,重新点燃,复苏!”
宏大的、肃穆到令人心悸的乐声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仿佛万千世界法则在同一刻被拨动、奏响!
整个朝露公馆的核心空间被无法形容的、刺目的纯白光芒和那绝对的、吞噬一切杂音的音律所彻底吞没……
“由此,便为这漫长苦旅,踏出这……里程碑式的一步——”
梦主最后的话语,如同最深刻的烙印,伴随着那极致的光与音,狠狠地刻入震荡崩解的空间,也刻入了星期日的心神。
白光与极致有序的乐声猛地向内收缩,凝聚到一个极点,随即——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瞬间向外扩张、爆发!
星期日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灵魂仿佛都被撕扯剥离,周遭的一切景象——华丽的公馆、梦主的化身、那些散发着殉道者般白光的家族成员——
都如同被投入狂暴漩涡的颜料般疯狂旋转、拉扯、变形,最终彻底消散于无形的强光与绝对音律之中。
当那令人晕眩的失重感和吞噬一切的强光终于如潮水般退去,星期日猛地回过神来,胸腔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熟悉的长椅上。
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远处飘来的、甜腻的苏乐达糖浆气味。
耳边回荡着的是游乐设施欢快而嘈杂的电子乐音,以及游客的交谈声,而非那肃穆到可怕的乐声。
他环顾四周——这里是艾迪恩公园,即便经历了之前的梦境动乱,却依旧有不少游客和居民在此游玩,享受着虚假的宁静。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祥和,仿佛刚才在朝露公馆深处那惊心动魄、关乎信仰与牺牲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令人心悸的噩梦。
而在他身旁,砂金依旧闭着眼,靠在长椅的另一端,呼吸平稳,似乎还沉浸在那场被迫的沉眠中,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尚未醒来。
只有星期日自己,指尖还残留着那极致白光灼烧般的幻觉,耳中仿佛依旧回荡着那秩序乐章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