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控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星舰航行发出的一些声响,如同冰冷的心跳。
星消化着这足以颠覆一切的残酷真相,目光复杂地看着靠在墙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男人。
她脑海中闪过爱丽丝的身影,闪过那些在战场上燃烧生命的反抗军战士,闪过阿雎那双清澈而困惑的眼睛……
他们所有人,从始至终,都活在一个被预设了终结的倒计时里,却无人知晓。
“你……”星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打破了沉默,问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不是……自诩天才吗?你自己不也活过了200年吗?从那个时代一直到现在。”
她的目光紧盯着男人,带着一丝质问和最后的希望。
“难道这两百年的时间,凭借着旧文明遗留的知识和你自己的才智,都没有找到任何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吗?哪怕只是延缓?你就这样轻易地选择了……毁灭一切?”
男人,继承了“万俟温”之名的存在,沉默了。
他低着头,银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坦然。
“我做不到。”
他直白地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接受了无数次的事实。
“我尝试过。”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做实验报告。
“最初的几十年,我几乎投入了所有精力,试图从根源上逆转或抑制‘生命力转化’带来的基因解离效应。”
“我构建了上千种理论模型,进行了数万次模拟推演,甚至……对自己和其他人进行了活体基因编辑实验。”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而其中最‘成功’,也是代价最无法承受的一个产物,结果你也看到了……就是外面那些舱室里,被你视为‘寄生虫’的、肥胖的家伙。”
“我原本试图强化他们的生命能量储存与稳定机制,希望能找到一个‘安全阀’。结果却制造出了一群智力严重退化、新陈代谢彻底失控,只会不断堆积脂肪的能量容器。”
“他们甚至连作为‘人’的资格都几乎丧失了。这……就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可悲的失败。”
他的目光扫过主控台,仿佛能看到那些失败的数据流。
“至于其他的研究方向……不外乎是失败、失败、以及数不尽的失败。基因锁死、免疫系统崩溃、不可控的细胞恶性增生……”
“每一种试图触碰那个底层缺陷的尝试,最终都导向了更快的毁灭。我们温德兰人的基因,就像一件被精心设计好的、注定要破碎的艺术品,任何修补的企图,只会加速它的崩坏。”
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捋起了自己左臂的袖子,将手臂暴露在冰冷的灯光下。
星的目光一凝。
那手臂上的皮肤,与他脸上、脖颈处光洁的肌肤截然不同。
它布满了如同老树皮般深重的褶皱,颜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在一些关节和皮下血管密集的地方,甚至能看到些许细微的、仿佛已经开始腐烂的暗色痕迹,散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
“看到了吗?”男人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虚无。
“名为‘万俟温’的那个男人,那个最初的试图改变这一切的人,早就在一次实验事故引发的基因反噬中,彻底死去了,连一点残渣都没能留下。”
他放下袖子,遮住了那触目惊心的景象,抬眼看向星,眼神空洞。
“我,不过是他临死前,利用最后的技术,制造出来的、继承了他绝大部分记忆和未完成研究成果的……克隆体罢了。”
“算起来……”
他微微偏头,似乎在回忆一个枯燥的数字。
“我应该是成功苏醒并继承了使命的……第53个个体了吧。”
“克隆……体?”星感到一阵寒意。
这意味着,眼前这个男人,其意识已经在不断复制、又不断消亡的皮囊中,辗转传承了五十多次?
“没错。”男人肯定了她的猜想,语气恢复了那种令人不适的平静,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而且,受限于某种至今无法解析的、可能与那个基因缺陷同源的原因,我们温德兰人的克隆体,存在着无法克服的致命缺陷——生命周期极短,通常仅能维持2到5年的正常生理活动。”
“身体虽然看起来与本体无异,甚至能够通过技术手段保持年轻的外表,但内在……从细胞层面开始,就会不可逆地快速腐烂、衰败。就像你刚才看到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臂,“记忆的转移、对接,以及重新熟悉并推进之前的研究,每一次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他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积压了无数轮回的疲惫和绝望。
“也许,再给我两百年不受打扰的、完整的科研时间,我真的可以找到那条通往生路的缝隙……但,现实是,时间不够了。远远不够。”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观测窗外那颗遥远的星球,声音低沉下去。
“在我的计算中,在这一代,或者说,在我这具身体彻底腐烂之前……那颗星球上幸存的所有温德兰人,他们的基因就将抵达那个崩溃的临界点。”
“他们……都将变成无法控制的活体炸弹。我没有时间了,他们……也没有时间了。”
……
最终,星松开了紧握的球棒。
她看着坐在地上,仿佛只剩下一个空壳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愤怒依旧存在,对于他决定并执行了如此冷酷的星球毁灭计划,她无法原谅。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对文明宿命无力抗争的悲哀,以及对这个被困在无尽轮回中的“天才”的复杂情绪,也弥漫在她的心头。
他的做法罪无可赦,但他给出的理由,那关乎整个种族在绝望中必然迎来的、更恐怖的终结,却又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
而且,他确实还肩负着另一项使命——将那份包含了温德兰人基因库,播撒向星海中其他可能存在的宜居星球。
这是文明在自我毁灭前,留下的最后、也是最渺茫的火种。
看着这样的他,星最终放弃了强行要求他返航的念头。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主控室,想办法去面对地面上的最终结局。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门禁开关时,身后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如果你……还想要做点什么,如果你还想要去救那些……已经注定了未来的人……”
星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回头。
男人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最后的、近乎虚无的指引:
“备用机库里,还有个小型飞行器。虽然老旧,能源也不多,但应该……”
“足够你在大气层内进行短程飞行,或许……能让你在最后时刻,离他们更近一点。”
“钥匙和启动密码,在机库左侧第三个工具柜的暗格里。”
他说完,便不再出声,重新陷入了沉默,仿佛刚才的话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只是静静地靠坐在那里,与这艘承载着绝望与渺茫希望的星舰,一同驶向未知的深空。
星没有道谢,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按下了门禁开关,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
她深吸了一口舰内冰冷的、带着机油味的空气,迈步走了出去,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道的阴影中。
她的目标改变了。
不再是阻止星舰,而是尽快找到那个备用飞行器,返回那颗即将迎来终末的星球。
至少,她要和那些被抛弃的人们,一起面对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