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娅的眼眶瞬间更红了,积蓄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不是爱哭的人,在战场上面对再凶险的处境也能咬紧牙关,但爱丽丝昏迷的这一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紧紧攥着爱丽丝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失去,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一个星期了……整整七天!”
“小爱,我可担心死你了,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好多糟糕的情况,生怕你……生怕你醒不过来了……”
“小爱”,是她一直以来对爱丽丝的亲昵称呼。
接着,莉娅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开始叙述医生告知的情况。
她的语气带着后怕与一丝难以置信:“医生说,你是在舞台塌陷的时候,被一块从高处坠落、足足有两百多公斤重的巨型广告牌直接……砸到了头。”
她说到这里,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但是,奇迹般的,扫描结果显示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严重外伤,颅骨连裂缝都没有。可你就是一直醒不过来,意识沉沉的。”
“各种最精密的仪器都检查过了,脑波活动虽然微弱但存在,就是找不到昏迷的原因……连首席医师都摇头,说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作为亲历者的无助与困惑。
“没事了,莉娅,我这不是醒了吗?”
爱丽丝轻声回应,试图用平静的语气安抚对方。
然而,这话语虽然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内里却透出一种异常的、与莉娅记忆中的爱丽丝性格不符的平和与沉稳,仿佛经历过巨大风浪后的沉淀,而非劫后余生的庆幸。
正是这种与她预想中截然不同的反应,让莉娅猛地止住了抽泣。
她微微歪过头,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困惑和探究,仔细端详着爱丽丝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
“奇怪……”莉娅喃喃自语,眉头轻轻蹙起,“怎么醒过来之后,感觉性子都变了些?”
她的话语充斥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丝担忧。
说着,她突然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爱丽丝眼前非常近的地方快速晃了晃,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爱丽丝,看着我,告诉我,这是几?”
爱丽丝看着那近在咫尺、微微晃动的手指,又对上莉娅那双写满了“我怀疑你脑子可能真被砸出问题了”的认真眼眸。
一时之间,瞳孔里掠过一丝混杂着无奈和纵容的情绪。
她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微弱:“二。莉娅,我脑袋没被砸坏,真的……” 她甚至想抬手拍开那碍事的手指,却因为乏力而作罢。
“可这反应不对啊!”莉娅收回手,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努力在记忆中搜索比对。
“按照你平时的性子,醒过来第一句话,难道不应该是强撑着精神,故意用那种满不在乎、甚至有点欠揍的语气插科打诨吗?比如——”
她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起记忆中爱丽丝那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意气,试图用玩笑掩盖伤痛时的腔调:
“‘打仗那会儿都没能要了我的命,一块区区两百公斤的广告牌算什么?’——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莉娅学得惟妙惟肖,连那故意扬起的尾音和眼神里那点虚张声势的骄傲都模仿了出来。
这是她们之间熟悉的相处模式,是爱丽丝保护自己、也让关心她的人安心的方式。
然而,爱丽丝却怔住了。
“打……仗……?”这个词如同一声悠远而陌生的钟鸣,投入她刚刚被“梳理”清晰的记忆之湖,激起的却不是熟悉的涟漪,而是一种奇异的、深水般的凝滞感。
是了,记忆里确实有那场惨烈的家园保卫战,她们都曾是士兵,经历过硝烟。
但……“一块广告牌算什么”……这种具体的、带着某种桀骜不驯甚至近乎狂妄的语气,真的会是自己常挂在嘴边的吗?
为什么感觉有些不对?
心底某个被迷雾笼罩的角落,似乎有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低语,告诉她,她确实经历过远比广告牌砸伤更可怕、更令人绝望的境地,那是一种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冰冷与虚无……但那感觉缥缈如风中残烛,瞬间即逝,抓不住任何实体。
一丝微不可察的违和感,如同精致画作上的一道微小裂痕,在她心中悄然蔓延。
但她很快将这瞬间的异样感归咎于重伤初醒带来的意识混乱和身体的极度虚弱。
眼下,安抚眼前这个为她担惊受怕的挚友,才是最重要、最真实的事情。
她们之间的情谊,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她努力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决定顺应着莉娅话语中透露出的、“以往”那个更跳脱、更不成熟的自己。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像小时候撒娇那样嘟起了嘴,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委屈的抱怨:“莉——娅——!你又把我当小孩子看!我都多大了。”
看到她终于露出这熟悉的神态和语气,尽管略显刻意,但莉娅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似乎终于被驱散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略带疲惫的脸庞,温暖而真实。
她重新握紧爱丽丝的手,力道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好好,我们的小爱长大了,是可靠的战友了,不问了,不问了。”
她声音里的喜悦如同暖流,“你醒过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着,细心地将爱丽丝脸颊边一缕汗湿的金发捋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宝物。
“你饿不饿?医生说如果你醒了,肠胃功能需要适应,最好先进食一些温和的流质。我去医护站给你弄点特制的温热的营养液来,好吗?”
爱丽丝点了点头,确实感受到了喉咙深处传来的干渴与腹中隐隐的空虚。
“嗯,好。麻烦你了,莉娅。”
“跟我还客气什么。”莉娅笑着,习惯性地又揉了揉她柔软的金发,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乖乖等着,我很快回来。”
她起身,步伐明显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走到门口时还回头对爱丽丝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这才轻轻带上了房门。
病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谈话声。
房间里重新陷入了沉静,只有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在洁白的地板上投下安静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依旧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爱丽丝独自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莉娅离开时那轻快而充满希望的背影,并未能完全驱散她心头悄然凝聚的、越来越浓的迷雾。
“打仗……都没要了我的命……”
她无声地、一遍遍地咀嚼着这句话。
为什么……记忆中的胜利和回归和平,与这句话带给她的感觉,会产生如此强烈的不协调感?
仿佛这句带着桀骜与幸存者庆幸的话语,应该对应着更沉重、更黑暗、更……令人窒息的绝望画面,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从文明废墟中爬出来的人才有的感触。
而不是记忆中那场虽然惨烈,但最终赢得光明的家园守卫战。
是头部受到重击后的记忆区域紊乱造成的错觉吗?
还是……这看似温暖真实、充满了挚友关怀和清晰过往的世界,本身就在某些细微之处,存在着无法自圆其说的裂痕?
她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轻轻按上自己的太阳穴。
那里没有任何外伤的痛楚,光滑依旧。但一种更深沉的、源于意识深处的疲惫和混乱感,如同冰冷的海潮,正缓缓漫上心岸。
这个刚刚苏醒的、名为“现实”的世界,在温暖的阳光下,似乎正悄然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深处的寒意。
而此刻的她,还无力分辨,这寒意的源头,究竟是来自她受损的脑海,还是来自……这个将她紧紧拥抱的“世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