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漫无目的地在长乐天的街道上踱步。事件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告一段落,喧嚣过后,仙舟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那带着几分悠闲的秩序。
街边商铺的吆喝声、小食摊飘散的香气、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语,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卷,与不久前建木之下的生死搏杀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听说,景元将军因为一系列“必要的违规操作”,此刻正被铁面无私的符太卜“请”进了神策府最深处的书房,据说正对着一座如山高的卷宗,没日没夜地写着详尽到令人发指的事件报告,以应对十王司和六御其他部门的质询。
想到这里,爱丽丝的嘴角不禁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笑意。
那位总是显得游刃有余、智珠在握的将军,被迫伏案疾书、愁眉苦脸的模样……嗯,说起来,还蛮“惨”的。
但这或许也是他身为罗浮掌舵者必须承担的负担吧。
而星穹列车的诸位,则在瓦尔特先生的带领下,正全神贯注地处理着那颗引发了一系列事端的星核,她不便插手,也无意打扰。
于是,兜兜转转,似乎只剩下她自己,像个真正的游客一样,闲得无事可做。
这份突如其来的、久违的闲暇,反而让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不久之前,飘回了那片冰冷死寂的宇宙深空,飘回了那个名为焚风的灰白色身影,以及他最后留下的那句冰冷而意味深长的话语。
「你,正在堕入虚无。」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她意识深处某个一直被忽略的角落。
焚风的那一句提醒,确实也让她开始审视起了自己。并非审视力量的增长或损耗,而是审视那力量之下,更深层的东西。
自我……吗?
这个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仿佛与生俱来、不言自明的概念,此刻却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困惑。
她仔细回忆。无论是已然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故乡温德兰,作为“最后的指挥官”,为了文明的存续而战;还是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苏醒后,为了守护无辜者而介入罗浮的危机……她似乎一直都在承载着他人的愿望、回应他人的期待而行动。
保护、守护、支援……这些行为本身并无不妥,且十分契合她所踏入的“存护”命途。
但驱动这些行为的核心,究竟是什么?是发自她内心真正的“想要”,还是某种……被赋予的“职责”或“惯性”?
说到底,褪去“存护的令使”这层强大的外壳,剥离那些被赋予的使命和责任……她本人——爱丽丝,到底想要什么呢?
或者说,更根本的问题——她,究竟是什么?是那份力量的容器?是古文明遗落的幽灵?还是一个……真正拥有独立意志与渴望的“存在”?
这个问题,自从与焚风一别后,便如同无声的潮水,开始时时漫上她的心头,深深地困扰着她。
她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却仿佛置身于一片寂静的迷雾,寻找着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形状的答案。
就在她思绪飘远,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边各式各样的摊贩和表演时,一阵喧闹的叫好声和锣鼓声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围满了人的小圈子,中间似乎在进行着什么街头杂技表演。爱丽丝本无意凑热闹,但就在她目光掠过人群缝隙的刹那,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正躺在一个简陋石台上的少女,身穿轻便的练功服,双眼紧闭,表情似乎有点紧张,又有点故作镇定。她的胸口上,稳稳当当地放着一块足有一人多长、半尺来厚的青石板。
那个躺着的、正准备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少女,她认得。
正是当初在工造司有过一面之缘的云骑少女,素裳。
她怎么会在这里……表演这个?
爱丽丝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那个正准备举锤的小姑娘。
小姑娘是个化外民,年纪不大,橙色的头发扎着个干练的侧马尾,脸上带着卖力表演的笑容,正有模有样地向围观人群展示着她手里那柄看起来沉甸甸的大锤,似乎在酝酿着气势。
“小……小桂子,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素裳的声音正在发抖,显然对此也感到颇为害怕,虽然身为仙舟的天人种,受到这种冲击也不会有大碍,但还是很痛啊!
而那个被称作小桂子的女孩则将手里锤子玩出了花,信誓旦旦的说着:“裳裳,相信我!这个我可练了很久了,这次一定成功!”
周围的群众也适时发出了起哄般的喝彩声。
这……太乱来了!即使是经过训练的云骑,用身体硬扛这样的重击也绝非儿戏!更何况那锤子看起来分量不轻,若是力道控制稍有偏差……
爱丽丝的眉头微微蹙起,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层极其淡薄、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金色微光,如同最轻柔的纱幔,悄无声息地覆盖在了素裳胸口之上,这样就能挡下一部分冲击。
做完这一切,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素裳那带着点紧张、却又努力表现得很专业的脸上,以及那个正在吆喝鼓劲的杂技演员身上。
看着这略显滑稽却又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听着周围人群的喝彩与期待,爱丽丝心中那关于“自我”与“存在”的沉重思绪,似乎暂时被冲淡了些许。
既然暂时得不到答案,就暂时忘掉吧,也许旅行到什么地方的时候,就自己想出来了呢?
爱丽丝站在人群外围,继续看着场中的表演。那位被叫做小桂子的橙发少女,正有模有样地向四周的观众抱拳行礼,随后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了那柄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大锤。
躺在大石板下的云骑少女素裳,虽然闭着眼睛,但爱丽丝能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紧绷。
桂乃芬“哈!”地一声娇叱,双臂抡起大锤,在空中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锤头裹着风声,结结实实地砸向了素裳胸口的青石板。
“嘭!”
一声闷响传来。石板应声裂成数块,向两旁崩开。素裳在锤子落下的瞬间,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惊呼:“小桂子!不痛诶!哇——你好厉害!”,随后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
围观的民众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和掌声,不少人大声叫好,显然对这种带着惊险意味的民间杂技十分受用。也有人将巡镝零钱抛入场中放置的铜盘里,发出叮当的脆响。
人群渐渐散去,讨论着刚才的表演,或是融入长乐天街市熙攘的人流,去寻找下一处热闹。爱丽丝却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正在收拾场地的两位少女身上。
还是素裳先注意到了这位特殊的“观众”。她眨了眨眼,仔细辨认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拉着还在捡拾地上巡镝的桂乃芬就跑了过来。
“爱丽丝小姐!”素裳的声音带着活力,似乎刚才表演“胸口碎大石”对她来说只是热身,“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
爱丽丝微微颔首,不由得说出了心中的一丝疑惑:“我记得各处云骑都在忙于罗浮灾后的重建与巡防,你怎么会在这里……表演这个?”
她印象中的云骑军,此刻应当任务繁重才对。
素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这个啊……其实是之前行动中受了点小伤,长官体恤,特批了我一个星期的假期让我好好休养。不过我这人闲不住,那点小伤两三天就好利索了。正巧,我好姐妹小桂子这边需要人帮忙搭把手,说是有个新节目需要个‘硬骨头’,我就来啦!”
她说得轻松自然,仿佛这只是朋友间再平常不过的帮忙。
哪有给好姐妹帮忙……胸口碎大石的啊?
接着,她热情地拉过身旁的橙发少女:“爱丽丝小姐,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的好姐妹,桂乃芬!别看她这样,她可是仙舟杂技界的清流,厉害着呢!”
爱丽丝看向桂乃芬。这位少女笑容灿烂,朝着爱丽丝抱拳行礼,动作爽利:“这位姐姐好呀!多谢您刚才捧场!看您气度不凡,一定是素裳的朋友吧?”
爱丽丝这才知道,这位橙发少女名叫“桂乃芬”,虽是短生种,却凭借一腔热情学会了各种杂技,还创造了不少独门绝活,在仙舟的街头表演界颇有名气。
她与素裳相识的过程也颇具戏剧性——据说是因为桂乃芬的街头表演造成了交通堵塞,并且她还持有“大量爆炸物”,身为云骑的素裳前去处理,结果两人“不打不相识”,反而成了好友。素裳甚至成了桂乃芬街头表演和直播的搭档。
“小桂子她人可好了,而且懂得可多了!”素裳补充道,语气里满是自豪,“就是有时候点子太野,需要我看着点。”她笑着调侃了一句。
桂乃芬闻言,笑嘻嘻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素裳:“哎哟,说什么呢!我那些可是正经的‘行为艺术’!对了,这位姑娘,要不要看看我的新节目?”她眼睛亮晶晶地,开始热情地推销自己的表演。
爱丽丝轻轻摇了摇头,婉拒了桂乃芬那听起来就颇为“危险”的邀请,但语气并不冷淡:“谢谢,还是下次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刚才表演用的石板碎块,真诚地补充道,“不过你们的表演……很精彩,很有活力。”
她稍稍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一些,确保只有素裳和桂乃芬能听到。
毕竟当众指出表演者的失误,尤其是在这鱼龙混杂的街头,无异于砸人饭碗。
“还有就是……刚才那个‘胸口碎大石’,有点太危险了。”
爱丽丝的声音轻柔却清晰,“之前人多,我不便多说。你砸下去的位置和发力方式……稍有偏差。”
她看向桂乃芬,眼神认真:“如果不是我下意识地……嗯,稍微‘加固’了一下素裳的胸口,分散了部分冲击力,就凭你刚才那一下的落点和力道,很可能就不是‘胸口碎大石’,而是要变成‘大石碎胸口’了。”
“啊这……”桂乃芬脸上的灿烂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她那头橙色的短发,耳朵尖微微泛红。
“我……我还以为自己偷偷练了那么久,已经挺到位了呢……” 她小声嘀咕着。
一旁的素裳闻言,眼睛瞬间瞪圆了,她猛地扭头看向桂乃芬,脸上写满了后知后觉的震惊和一点点后怕。
她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小桂子,我姑且问一句啊……你,你之前都是用什么来练手的?”
桂乃芬倒是十分坦荡,甚至带着点小骄傲,挺起胸膛回答道:“废弃的金人啊!工造司后面废料场里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我可是练到能把石头砸得粉碎,但下面的金人外壳连一个机栝、一道纹路都不会震掉的程度呢!厉害吧!”
“金——人——?!”素裳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呼,“金人和我是一个硬度吗?!它们那是玄铁精钢!我这是血肉之躯啊!小——桂——子——”
素裳气得直接上手,双手捏住桂乃芬的脸颊,像揉面团一样往外拉扯,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是不是想换个搭档了?!啊?!”
“唔唔唔……窝搓了嘛……裳裳饶命啊……”桂乃芬被捏得口齿不清,连连求饶,眼角却还是带着笑意,显然两人经常这样打闹。
爱丽丝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充满活力的打闹场景,听着她们之间毫无隔阂的玩笑与抱怨,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这种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吵闹的友情,对她而言是一种颇为温暖的体验。
天幕模拟出的夕阳的余晖将长乐天的飞檐翘角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橘色,街市上的喧嚣并未褪去,反而多了几分归家的闲适与晚间营生的热闹。
经过一番“友好”的切磋,素裳终于放过了连连讨饶的桂乃芬。
橙发少女揉着有些发红的脸颊,嘿嘿笑着,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地开始收拾表演的家伙事,那柄“肇事”大锤被她轻巧地扛在肩上。
“爱丽丝小姐,这次真的多谢您提醒啦!”桂乃芬笑容灿烂,心很大地立刻把刚才的“危险失误”抛诸脑后。
“不然我可真要闯祸了!为了表示感谢,我请客!前面有家超好吃的貘馍卷摊子,我每次收工都要去来一个!”
素裳也整理了一下刚才玩闹时弄乱的衣襟,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是啊,爱丽丝小姐,一起吧?”
爱丽丝看着两位少女热情洋溢的邀请,她们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与简单的快乐。
“好。”爱丽丝轻轻点头,眼眸中映照着夕晖,也染上了一丝暖意,“那就……叨扰了。”
她跟着依然在斗嘴嬉笑的素裳和桂乃芬,汇入长乐天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身影渐渐融入那温暖的灯火与渐起的暮色里,暂时将浩瀚星海的纷扰与内心深处的迷思,轻轻搁置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