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天空,第一次在没有官军巡逻的清晨醒来。
那面在城头猎猎作响的“闯”字大旗,粗布制成,字迹歪歪扭扭,据说是刀疤脸亲自用烧火棍蘸了锅底灰写的,气势有余,美观不足,远远看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
闯王刀疤脸,此刻正坐在原边城守将的府衙里,屁股底下是硬邦邦的太师椅,比他山寨里的虎皮交椅硌人多了。他面前堆着从官府库房里搜出来的账册、文书,厚厚一摞,散发着陈年墨水和灰尘混合的古怪气味。
刀疤脸瞪着牛眼,抓起一本账册,翻过来倒过去,上面的字认识他,他可不认识它们。
“妈的!”他烦躁地把账册摔在桌上,溅起一片灰尘,“这写的都是什么鬼画符!老刘,你来看看!”
被称作老刘的是个瘦小汉子,以前在村里给地主当过几天账房,算是这群糙汉子里唯一的文化人。他凑上前,眯着眼看了半天,结结巴巴地念:“甲……甲字库,存……存粮,粟米……呃,这个字念啥?”
“念你个头!”刀疤脸更火了,“粮食!老子就知道粮食!库房里到底有多少石粮食?够咱们兄弟和城里这些张嘴吃多久?”
老刘额头冒汗,手指在账册上划拉,嘴里念念叨叨,半天算不出个准数。
这时,一个手下兴冲冲跑进来汇报:“闯王!按您的吩咐,把粮食分给穷苦百姓了!家家有份!”
刀疤脸一听,乐了:“好!干得漂亮!让大家都吃饱饭!”这是他造反的初衷,简单直接。
然而,不到半天,麻烦就来了。
先是负责维持秩序的个小头目鼻青脸肿地回来哭诉,说分粮的时候,几家大户带着家丁来抢,说是他们以前交的税多,理应多分,两边打起来了,粮食撒了一地,还被踩坏不少。
接着,又有手下报告,说有几个刚加入的兄弟,领了粮食转头就去城里妓院快活,还仗着身份不给钱,把老鸨给打了。
更离谱的是,原先答应投诚的一部分边军士兵,因为不满山匪出身的老兄弟占据了所有小头目的位置,私下里怨声载道,差点酿成营啸。
乱葬岗上,段恒生一边敲着木鱼,超度着昨夜混乱中新增的亡魂,一边听着来往流民带来的各种关于闯王的奇葩新闻。
“听说了吗?闯王手下那个王麻子,跑去李员外家借银子,把人家祖传的花瓶当夜壶给用了!”
“……”
“唉,闯王心是好的,可这这治理城池,跟占山为王好像不太一样啊。”
段恒生听得嘴角直抽抽。他算是明白了,这刀疤脸闯王,空有一把子力气和几分狠劲,管理能力基本为负。照这么搞下去,别说割据一方了,能不能撑过一个月都是问题。
他叹了口气,不行,得帮帮这傻大个。至少,得让这边城稍微像样点,别死那么多人。
是夜,段恒生再次换上夜行衣,如同鬼魅般潜入守将府衙——现在该叫闯王府了。
刀疤脸正对着一桌子的账册文书生闷气,旁边几个核心手下也大眼瞪小眼,一筹莫展。
“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在山里快活!”刀疤脸抓起酒坛子灌了一口。
就在这时,窗户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黑影飘了进来,吓得刀疤脸差点把酒坛子砸过去。
“谁?!”
“帮你的人。”段恒生易了容,压着嗓子,声音沙哑,还是那个面色焦黄苦大仇深的汉子模样。
刀疤脸和手下立刻兵器出鞘,抽刀就砍,根本不多话,典型的山匪风格。
段恒生微微一笑,凌云步、暗隐诀、降龙十巴掌齐上阵!片刻功夫,刀疤脸与一众手下倒在地上哼哼啊啊叫唤个不停。
“我认得你!”刀疤脸痛得呲牙咧嘴,但眼中精光闪闪,他挣扎着爬起来说,“你的招式与大哥大同出一脉,你是大哥大与大姐大的什么人!”
卧槽!这都被认出来了?段恒生心中一惊!看来这刀疤脸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笨嘛,有点小机灵。那日刀疤脸追杀步便宜,机缘巧合之下他与梅红艳救了步便宜,反手又将刀疤脸等人揍了一顿,没想到这货居然到现在还记得!
不过看他一脸欣喜,像是遇到了老熟人、并不记恨自己的样子。这就好办了。段恒生嘿嘿一笑,那张苦大仇深的脸显得更扭曲:“我是他们师父,他们跟我讲了你的事情,今日路过此地,也是有缘,便帮你们一帮。”
刀疤脸大喜,纳头便拜:“拜见师父!”
其他人一看大当家都拜了,也是捂着红肿的脸,齐齐叩拜:“拜见师祖!”
乱了,乱了!段恒生抚额长叹,连忙摇手,“我不是你师父,也不是你们师祖,莫乱喊!”
刀疤脸不理段恒生的话,笑嘻嘻地说,“您是大姐大与大哥大的师父,便是我的师父!您可以不认,但我必须喊哩!”
好吧,我自己成了自己的师父了。还莫名其妙被一个山大王喊师父了。段恒生心里一阵哀叹,有点乱啊。
“随你便,”段恒生皱了下眉头,不再纠结这种小事,“你从山大王变成了闯王,打法跟以前不一样了,必须做出改变。”
“不然你一个月都撑不过去,还不如回山里做山大王舒服。”
“请师父训示!”刀疤脸神色一正,一脸恭敬地说道。
段恒生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桌上:“看看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刀疤脸看了一眼,不太明白,便递给老刘。
老刘凑到灯下,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三……三大纪律?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二、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三、一切缴获要归公……”
念到“八项注意”时,什么“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不打人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刀疤脸和他手下们的表情从疑惑到惊愕。
“这啥意思?”刀疤脸说道,“老子造反就是为了吃香的喝辣的,不拿百姓东西,兄弟们喝西北风去?”
段恒生心里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解释:“闯王,你想坐稳这边城,光靠抢能行吗?百姓现在拥护你,是因为你分了粮。若你手下继续胡作非为,与之前欺压他们的官军与世家有何区别?到时民心尽失,官军一来,谁还帮你守城?”
刀疤脸愣住了,他脑子直,但这话糙理不糙。他想起白天那些破事,眉头拧成了疙瘩。
段恒生继续道:“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立身之本。让手下弟兄们都背下来,严格执行。一开始可能不习惯,但长远看,只有得了民心,你这闯王才名副其实,才能站稳脚跟。”
他又指了指那一堆文书:“还有,你们这群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连账本都看不懂,如何治理城池?难道永远靠抢?”
“那咋办?”刀疤脸下意识地问。
“办夜校。”段恒生吐出三个字,“找城里那些落魄书生,或者像老刘这样认得几个字的,晚上教兄弟们认字,不要求多,一天认十个,一个月就是三百个。至少要把常用字、数字认全,能看懂简单告示和账本。”
刀疤脸和手下们面面相觑,让他们拿刀砍人在行,让他们坐下来认字?想想就头大。
段恒生看出他们的抗拒,加重了语气:“闯王,你以为造反就是打打杀杀?告诉你,治理地方,比打仗难十倍!不想被人生吞活剥,就把自己脑子练出来!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先把边城这摊子理顺,积攒实力,低调发展,别急着树大招风!你那闯王的名号,在自己地盘叫叫就行了,别到处嚷嚷!”
“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刀疤脸喃喃重复着这九个字,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感觉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他看了看手下们茫然又带着点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桌上那张写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纸,一咬牙,一拍大腿:
“听师父的!老子就不信,砍人的手还学不会握笔了!”
段恒生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
刀疤脸看着空荡荡的窗口,又看了看桌上的纸,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都听见了?从明天起,不,从今晚起!都给老子背这个!还有,去找认字的先生,老子要办学堂!”
手下们一片哀嚎,但在刀疤脸的瞪视下,很快变成了唯唯诺诺的应承。
于是,边城出现了诡异的一幕:白天,闯王的队伍开始规规矩矩,虽然笨拙,但努力执行着“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买卖公平”等规定;晚上,曾经的土匪窝子,如今灯火通明,传来结结巴巴的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
“一、二、三、四……”
“一切行动听指挥……”
乱葬岗上,段恒生听着城里传来的零星读书声,满意地啃了一口干粮,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
“嗯,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