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说卫时觉在携美同游,纯粹是老汉臆测。
同游归同游,废柴的紧迫性一直很强。
他在观察资本萌芽到底到什么地步了。
大明朝的雇佣关系很窄,只雇佣本乡本土。
这是人口优势、加上流动限制的天然局限。
工坊以村镇为单位,多而小,很分散。
纯粹的商业资本规模更小,股份制很少。
乡土局限,皇帝都无法到这里投资,更别说外地资本。
北面的晋陕鲁豫商人到江南与本地商人交换,不接触生产资料,建立商号也是为了更方便运货。
根本不叫投资。
大地主与大商人的土地矛盾也不存在,因为大地主就是大商人。
以家庭的生产方式、与以工坊的生产方式,也没有太大的矛盾,乡土宗族消化这个问题。
工人与资本的矛盾更没有,织工比农民生活强,很高兴。
体制矛盾被大商人的出身给吃掉了,他们本身就是特权阶级,完全在舒适区。
就算豪商渴望赚更多的银子,也没有自我降阶的改革动机,他们更愿意在大明架构之内夺权,而不是推翻重新建立架构,毫无造反理由。
苏松常溜达了一遍,卫时觉只有一个结论:资本萌芽了,土层很厚,破土遥遥无期。
对比西方可以有一个直白的答案。
苏州总值大约5000万两,与当下同样萌芽的大不列颠差不多。
苏州的萌芽放在西方,是颠覆性效果,放在大明境内,影响微乎其微。
而大明有178个府,整个大明破障需要价值89亿两的物资。
就算一半,也是45亿。
而这个世界的生产总值才20亿。
破个鸡毛啊。
方向就不对。
采购900万两的物资,在大明朝算发了一笔财。
若放到欧罗巴,能把整个地区手工业直接冲垮。
人口规模优势下的经济改革劣势,转身太难了。
转了二十天,暴力掌握分配是唯一的答案。
没有暴力,啥都聚合不起来。
但暴力也需要聚合呀。
这不又返回原点了。
草!
浪费时间。
行万里路,实践了一遍中学知识。
八月十八,卫时觉在松江府南桥镇。
西边是金山卫、东边是青村所、南汇所。
作为海防关键节点,一卫两所下属的治地一点不比华亭、青浦、上海三县小。
松江实际有六个县。
卫所的地更多,集中作业,产出更大,所以日子过的更好。
比三县百姓过的好,比边镇更是天堂。
同样是军户,在这里完全颠倒。
不是将官不扣剥,是太多了,南勋手指流出来的油就够了。
北勋在北直同样有屯卫、海防、关防,收成差太远了。
南桥镇靠海的水道边,卫时觉骑在马背,望远镜左右横扫,大约三成水田,棉田一望无际。
田垄阡陌全是桑林,百姓在采摘棉花。
这块地真好啊,棉花种收五个月,冬天可以种小麦了。
文仪与他同乘,怀中扭头看卫时觉,瞥见部曲远在三十步外,抬起下巴啵的一声窃笑。
卫时觉放下望远镜,揉揉眼看向大海,搂着美人顺势还了一个吻。
大概女人的梦如此,文仪就喜欢这样,顿时甜滋滋靠怀里,“觉哥,咱们回去吧,松江府哪里都是一个样子。”
卫时觉回头看一眼小侯爷汤宗晖、金山卫指挥使。
前者无所谓,后者有点紧张,害怕骠骑将军到海港查验海船。
卫时觉笑笑,大部分人猜测自己要对海商动手了,浙江的海商更是缩着脖子瑟瑟发抖,驻地锦衣卫汇报,豪商都在打听骠骑将军什么时候去浙江。
呵呵,吓死你们。
去转一圈,肯定能得到不少礼金。
没什么意思。
卫时觉调转马头,一踢马腹到两人身边,
“陈指挥使,你回去吧,卫某要回苏州了,本官也不查验海防。”
金山卫指挥使连忙躬身,“末将随时等候差遣。”
卫时觉没有再说,拽马缰向北。
汤宗晖和部曲上马跟上。
小侯爷并行,落后半个马身,非礼勿视。
路过南桥镇,卫时觉又瞥了一眼河道边十几个工坊院子,里面的人很忙碌。
“汤兄,问你个问题,工坊为何只雇佣本村本镇,一个外县人都没有?”
汤宗晖一脸纳闷,“熟人放心,本村本镇足够了,雇外县人干什么?”
卫时觉指一指工坊,“目前的生意不可能再扩大了,若想扩大,必须改革织机,必须扩大工坊,必须雇佣更多的人。”
汤宗晖摇摇头,“现在挺好,价格合适,海商就算送到欧罗巴,照样有利润,再扩大下去,布匹价格下跌,没什么意思。”
“很好,汤兄发现了经济的底层关系,但你只考虑布不对,明初的时候,一两银子一石粮、或者一匹布,三者之间等价交换,为何现在粮价翻了一倍,棉布却下跌了四成?”
汤宗晖有点经济头脑,呵呵一笑道,“人多啊,粮食消耗远远超过布匹。”
“没错,但你想保持布匹价格的思维不对,应该继续降,降到每人一年至少五套衣服,这样会把粮食的价格顶上去,百姓会疯狂种粮,不出十年,粮食过多,绝对下跌到布匹的价格,粮布一起发力,油盐酱醋茶会同时波及,百姓会过上乡绅的日子,这时候市场会自己把价格回调,让大家都有的赚,这就是经济。”
汤宗晖嘴巴大张,“贤弟想当然,谁愿意牺牲三十年利润?哪家也没这底气。谁愿意献身组织十年生产?就算他想,也活不过一年。照你的想法,市场稳定至少需要百年,天下动乱,什么王朝都活不了。”
卫时觉拍拍手,“汤兄真聪明,资本竞争有个过程,萌芽滋生、矛盾积累、暴力稳定,每个过程至少需要三代人,正常来说,二百年才能初步稳定,成熟需要三百年,个人影响忽略不计,神仙也改变不了这个过程。”
汤宗晖翻了个白眼,“那你说个屁,郡县制以来,两次动乱,晋隋之间南北朝169年,唐宋之间五代十国72年,若第三次内乱,不会超过三十年,超过这个时间,一定是外族入侵,文明都死了,天下死绝了。”
卫时觉猛得扭头,一脸震惊,“汤兄大才,读书超越大部分史家,小弟佩服。大一统架构下,人心思定,百姓确实无法接受长时间动乱,给上位者改革的时间很短。”
汤宗晖哑然,转瞬哈哈大笑,充满揶揄。
怀中文仪不悦道,“觉哥别听小侯爷吹嘘,这是李卓吾的判断,很多大儒都说过,张居正也说过,动乱改革如自戕,必须稳定推进。”
卫时觉尴尬摸摸额头,喃喃说道,“历史悠久的好处,就是有借鉴,坏处也是不敢尝试。”
小侯爷跟着问道,“贤弟这转来转去,把地方官和海防吓得发抖,愚兄却知道你在思考生意,对他们没任何兴趣,得出什么结论?改革需要动乱?那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卫时觉摇摇头,“苏松常转一圈的结果,非大族做不了大生意。大族天然可以做大,但大族的上限也很明确。钱氏就是榜样,冲不出地域限制,多少银子都没用。”
汤宗晖思考一遍点点头,“有点意思,难怪你问为何不雇佣外县人,人够了,价格就这样,没那种迫切需求,自然也不会动荡,看来解决大明症结不在生意。”
卫时觉揶揄大笑,还了回去,“小侯爷还是没懂,治国是个永恒的实践活动,解决问题的办法在尝试,自我设想困难,永远没有解决办法,这才是大明的症结。
朝政艰难已经告诉大家,改革才有出路,但历史没有答案借鉴,人人踌躇犹豫,缺乏改革魄力,缺乏生死紧迫。中枢认为可以拖,可以延续,实际跳出来看一眼,大家都在等死。”
汤宗晖皱眉,“贤弟说的轻巧,破障非圣人不可为,几千年也没第二个孔夫子,朱熹、王阳明就是儒学弟子,并非创造者,破障需要的不是刀子,是脑子,你能建立一套比儒学更优越的学问来治国吗?”
“汤兄真聪明,江南学术鼎盛,人人聪明,人人都知道现状,人人都不尝试,李卓吾不过试着说几句商业才是未来,就被定为异端妖孽。人心的成见就是障碍,破障需要的不是刀子,也是刀子,先得刀子破成见啊,破掉成见才能改变脑子,你说呢?”
汤宗晖摇头,“不知道,各大书院的聪明人多如过江之鲫,如你这般想的人不少,始终是个想法,个人能有多大力气。”
“那倒是,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是傻子,人与人的区别,大概就在坚持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