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其彬很是为难,犹豫半天才诺诺道,
“天使,若不说哈哈纳扎青,小臣也无法解释。”
卫时觉无奈,“好吧,那就长话短说。”
郑其彬停顿片刻,组织语言,快速说道,
“哈哈纳扎青帮助奴酋起家,但奴酋只知抢劫,如何经营山寨生活一概不会,这时候哈哈纳扎青说服父兄,佟佳氏看女婿确实可能成为山寨之主,开始帮他走私盐铁布。
费阿拉城选址建设,完全出自哈哈纳扎青,奴酋出击,哈哈纳扎青留守,既带兵,也管家,看守家园、抚辑流亡、屯垦荒地、勤农积谷、修理战备、招兵买马、更新军制。
哈哈纳扎青就是建州一切,没有这个女人,就没有建州,奴酋赞她‘似刘备得孔明,荷坚得王猛,诸葛在世成为贤内助’,这话只称赞过哈哈纳扎青,其他人加起来也不配。”
卫时觉惊讶道,“你是说,奴酋一开始建设套城,是一个女人的主意?”
“没错,女真人以前与牲口住一起,就像现在的鞑靼人,是哈哈纳扎青亲手规定,外围避风,内有巡视,牲畜专圈,家眷集中,士兵拱卫,城主居中。”
卫时觉恍然大悟,“难怪我看到许多年代久远的文档,像是女人所记,里面记载鸡鸭山货就算了,还记载针线,事无巨细,努尔哈赤精打细算的本事原来是夫人所教。
如此一来,我更纳闷了,那一堆文档中,竟然没有哈哈纳扎青的名字,只有一个元妃,还很少提,是因为废太子褚英吗?”
郑其彬双手连摇,“不是不是,原因相反,褚英是因为母亲哈哈纳扎青被废。”
“嗯?这又是为什么?”
郑其彬不禁叹气,“奴酋刚成气候,佟佳氏走私被宁远伯发现,哈哈纳扎青父兄被暴怒的宁远伯直接枭首。
奴酋大喜,以为哈哈纳扎青会与他同仇敌忾,但他忘了,哈哈纳扎青是聪慧的女人,父兄确实犯错,报仇不是杀人,是自强。
哈哈纳扎青悲伤,但没有仇恨,告诫奴酋一切智慧来自圣贤,只有读书才能立足,给儿子褚英、代善请秀才做老师,全是天朝大族的培养方式。”
卫时觉瞬间明白这女人的愿望,“哈哈纳扎青是想做大明藩国,想做土默特的王妃三娘子,与奴酋内心的恨意不符。”
郑其彬立刻点头,“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但三娘子只是俺答汗宠妃,哈哈纳扎青却是女真的丞相,她一个人相当于朝鲜两班三司六曹,是奴酋的一切基础,奴酋离不开哈哈纳扎青,将官和投降的酋长也对女主人十分顺从。
且哈哈纳扎青对舒尔哈齐的影响非常致命,奴酋的弟弟拥有一半军事实力,也是心向天朝,哈哈纳扎青去世后,奴酋没有下葬,骨灰直接撒到山中。
女真没有天葬习俗,哈哈纳扎青作为众部臣服的主人,在觉罗氏坟地连一撮土都没留下,只留下一个元妃,平时连名字都无人敢提。这之后的事,大概都能推断出来,奴酋清理哈哈纳扎青的影响就用了很多年。”
卫时觉大笑一声,“努尔哈赤杀子杀弟杀侄,原来是害怕夫人啊。”
郑其彬聊开了,再次说道,“褚英读写汉字,完全学习哈哈纳扎青,被废很正常,代善亲近奴酋,依旧被灌以通奸大妃的名头,剥夺继承权。若非代善顺从,奴酋很可能把代善也赐死。”
卫时觉一愣,“这么说,何和礼是哈哈纳扎青的人?”
郑其彬摇头,“不能这么说,何和礼带栋锷部投靠,确实是看准努尔哈赤的勇猛,但何和礼没什么治才,打仗也是以多欺少,非常谨慎。
何和礼逐渐留守治家,他能成为议政大臣,一切所学来自哈哈纳扎青教导,天心天意即何和礼军事总结,相当于学生吧。
他说,天下之国互相征伐,合天心者胜而存,逆天意者败而亡。
哈哈纳扎青对何和礼的悟性非常赞赏,多次在部族大会对众人解释天心天意,这就是天使看到的文书,天心天意与诸葛在世连在一起。”
卫时觉冷笑一声,“所以何和礼娶了哈哈纳扎青唯一的女儿?”
郑其彬摇头,“这顺序不对,是何和礼先娶了东果,哈哈纳扎青才教导女婿开智。”
卫时觉哈哈大笑,“郑大人,你很可爱,还是在朝鲜玩吧,参与大明与奴酋的斗智,死的渣渣都不剩。若我所猜不差,奴酋现在很恶心姜弘立,但又离不开咸镜道的走私,你知道为什么吗?”
郑其彬讪讪一笑,“惹奴酋生气,是大王故意的。”
“哦?”卫时觉下意识纳闷,转瞬懂了,轻笑一声,“藩国就是藩国,鬼鬼祟祟,小人戚戚,光海君觉得女真军事太强了,开始消除朋友关系,只想保留单纯的利益关系。”
郑其彬大赞,“天使英明,大王故意提及土默特围京旧智,就是刺激奴酋反思哈哈纳扎青影响,并非没有效果,今年秋季,他出兵杀了东海女真虎儿哈部一个山寨,灭了一千人,那里的女主人是哈哈纳扎青的族侄女。”
这事卫时觉知道,但不知原因。
如此一来,自己之前的判断就不太对,大明朝的判断更不对。
除了叶赫部,努尔哈赤对女真的控制很强势。
郑其彬话头一转,“天使,何和礼善于见风使舵,简直是奴酋肚子里的蛔虫。天心天意前一句乃‘天下之国互相征伐’,这句说的不是九州大地,是女真各部的上百列国。
何和礼在拍马屁,树立奴酋威望,天心天意说的就是奴酋,估计奴酋也是在原配逝世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夫人一直在塑造他的威信。”
卫时觉还是没有说话,而且神色凝重。
众人聊着聊着,突然闭嘴了。
气氛沉重,斡特把郑其彬带走。
卫时觉起身踱步一会,向窗外看了一眼,才淡淡开口,
“奴酋对汉人的恨意太大,很不正常,我原先以为是父祖死于战乱,可他报仇找尼堪外兰,明显不是檄文说的那些屁话。
我又猜测他在宁远伯府受冷落,但李成梁怎么会搭理一个家丁,奴婢只谈价值,没有爱,自然没有恨,奴酋越提宁远伯,越证明他当时只是个小人物。
奴酋对李成梁的惧意刻在骨子里,宁远伯二次回到辽东,召集酋长吃了一顿饭,已经归附的海西女真各部鸟作兽散,全部回到各自部落,这是家主对家丁的血脉压制。
辽阳旧文档一部分来自赫图阿拉,我翻了一遍,研究努尔哈赤的性格,很多事可以判断,却无法寻找动机来源。
不是我没找到,是奴酋隐匿了,把哈哈纳扎青加进来,立刻就明白了。
纯粹的恨,一定来自纯粹的嫉妒,
纯粹的嫉妒,一定来自纯粹的羡慕,
这是人的情绪使然。
奴酋曾经羡慕辽阳的繁华富足,嫉妒将官的舒适,他很努力做辽人,很努力融入辽阳,但没有获得辽人认可,奴酋再怎么努力,也没上升机会,羡慕很快变为嫉恨。
哈哈纳扎青是他的月光,照亮夜路,哈哈纳扎青是他的阳光,滋养建州,奴酋曾经深爱他的夫人,有多爱,就有多恨。
哈哈纳扎青是女人,搞错了一件事,男人可以被控制财富,绝不允许被控制思维,哈哈纳扎青偏偏在引导奴酋的一切想法。
她执意带着建州走向圣贤,已经被大明将官排斥的奴酋,本就怀着巨大的恨意,顿时认定妻子背叛了丈夫,恨上加恨,全部转给辽东。
奴酋的一切行为,不过是在消除夫人对他和族人的思维影响,消除族人的自卑,消除山民对天朝的羡慕。
但他矫枉过正,忘了自己的思维本就来自圣贤,文明岂是一人一族能战胜,所以他狠辣、谨慎、刻板、自负、霸道、绝情,性格有深深的割裂,又有深深的关联。”
众人轰然躬身,“谢将军教导。”
城门楼安静片刻,卫时觉又笑了,神色很轻松,
“搞清楚性格,搞清楚相对人事关系,就好判断了。
现在该我们面对哈哈纳扎青的影响,奴酋越想消除思维杂念,越无法消除,名字可以被隐匿,人心无法泯杀,哈哈纳扎青迟早被他们自己翻出来。
何和礼讲究天心天意,这就是哈哈纳扎青的遗产,何和礼又很熟悉奴酋的性格,正好大雪没走远,咬定此乃天意,那他就要反击了,代替奴酋反击。
这第三回合,还是防止偷袭,但主将不对,我们不得不接招,战法也得变。
阿巴泰剩下的三千人全部身兼弓箭手,一定是箭阵密集吊射,期望打懵我们,然后近战。
我们满足他,立刻下令,撤回警戒哨,无需城墙作战,把准备的军械全部撤走,角楼、门楼、街口只留暗哨。
无论建奴来自哪个方向,次第回撤,诱敌深入,四千人全部到南城衙门附近几个大院,包括那六百男童。
本官亲自来指挥,消耗掉他们的箭矢,反击掩杀比昨晚还轻松。
诸位,大雪夜,杀人时,今夜过后,我们共消灭女真九千人,他们死不起了,奴酋若来怄气,会改变整体布局,乱战才好玩,兄弟们有七成机会安全离开辽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