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觉看一眼祖十三,咧嘴笑道,“恭喜十三,你与皇帝想法一样。”
不等他们反应,卫时觉主动举杯,“敬大嫂,敬三位兄长。”
这次他只喝了一半,放下碗还弹了一下,“小弟不胜酒力,这玩意坏事。”
众人若还不明白卫时觉在说什么,那他们就是棒槌。
左氏一边招呼他吃菜,一边淡淡说道,“夫君说了,辽西凶险,人都要向前看。”
卫时觉吃了一口鱼干,摇摇头回应,“前方到处是悬崖。”
“时觉过于悲观,悬崖峭壁不怕,只要体格好,可以跳过去,这边有人帮忙,还可以跳回来,或者拉绳索架个梯子。”
“那这天下也太危险了,人人不走正道,均想着搭梯子跨悬崖。”
“十年前正道还在,现在也断了,上面挤满人,别人去了也是踏脚石。”
卫时觉沉默片刻,突然伸手一拍祖十三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
“大嫂,三位兄长,十三的男人死了,听说全家都死了,这样的人辽东十年来有二百万,他们白死了?十三活该守寡?”
左氏眉头一皱,“这问题不该我们问朝廷吗?”
“确实该问,但皇帝给了辽东税赋和军饷。皇帝会让军户问将门,祖氏乃辽西最大的将门,如何回答皇帝这句话呢?”
问题不能乱答。
祖大春轻咳一声,“祖氏永远是明臣。”
卫时觉一愣,“这是大哥的话?”
祖大春点点头,“没错,也是辽西将门的答案。”
卫时觉挠挠头,“大哥的未来真是飘忽啊。”
祖大定跟着道,“辽西的未来更飘忽,祖氏人言微轻,力小势弱,活着很难。”
卫时觉明白了,祖氏的一切都符合他们的结局。
先保家,后保国。
保国若会家亡,那就选择保家。
卫时觉再次端酒,“敬大哥,敬将门,敬辽东死难的百姓。”
哗~
卫时觉直接把酒倒地下了,而且把酒杯倒扣,表示不再喝。
“大嫂,三位兄长,昨晚我在想,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今天早上我想明白了,这是放屁,人可以浑噩,大是大非不能错。
大家都是世间齑粉,自己都没活明白,为何要管别人。三皇五帝传承至今五千年,有英雄,有混蛋,但英雄远比混蛋多,他们让文明从未中断。
从这个角度看,个人的选择都是笑话,别说你我,皇帝的选择都无法阻拦浩荡大势,人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永远不在朝堂。
我是没能力管别人,若我面临选择,哪怕被碾为齑粉,也要化作顽石面对屠刀,就算迟滞一瞬,我这个齑粉也没白来一趟。”
卫时觉说着起身,拍了拍屁股,百无聊赖道,“大明朝,挺没意思,朝堂没意思,将门更没意思,皇帝、武勋、士大夫,都忘了自己的屁股坐在哪里。
半月将会入京,她的人生不由我,也不由你们,就像辽东那些死难的百姓、就像辽西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我们都是他们。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这才是未来。谁能聚拢人心,谁才是英雄,求别人的时候,就是坠落的时候,有时间求人,不如低头看看自己的屁股坐哪里。”
她说完施施然走了,留下的五人沉默不语,里间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过了一会,祖大春才一锤桌子,恶狠狠道,“祖家的屁股在辽西,但我们没有粮草,没有军械,有什么用。”
祖十三突然笑了,“但我们可以选择去死,死了自然会盖棺定论,苟活什么都不是。”
祖大定冷哼一声,“妇人之见,卫时觉果然是高门的一个另类,他是一个好人,仅此而已。”
左氏犹豫道,“那他的意思是帮不帮呢?”
一直没开口的祖大眷回应道,“大嫂,他帮一半,要我们先做选择。”
咦?
果然沉默的人眼睛更亮。
宴会吃一半,酒喝一半,卫时觉暗示的很明显了。
左氏叹气一声,“那就等他去前线,让你们大哥聊吧。化作顽石面对屠刀,哼,说的轻巧,面对战场,没吓尿算老身走眼。”
也只能如此了。
祖氏打算送庶女买个通信渠道,当下已经实现了。
单凭一个女子期望获得后军支持,无异于做梦,胃口太大就不是找靠山了,是找死。
祖十三快速吃了两口,看大嫂和兄长们沉默,退出正房走了。
迈步到石阶下,雪地里的脚印让她一愣。
这里是祖宅,没有外人。
自己出来只有一溜脚印,现在却有一双脚印顺着自己脚印拐到家里了。
祖十三恼火迈步,顺势把脚印踩乱。
西边第四个院子,祖十三大步而入,直接从大门后抄起顶门棍。
嗯?
卫时觉蹲在山花墙,在观察地坑的火势。
“你在干嘛?”
卫时觉头也不回道,“烧这么一个炕,冬季的花销多大?包括秸秆、木屑、马粪的收集运输工钱。”
祖十三犹豫片刻,淡淡道,“大约十两。”
“十两?不多啊,但百姓一年连一两都赚不到,攒不下一个铜钱,祖氏一个冬季烧掉三百两…哦,你是没算工钱吧,祖氏有多少家丁?”
“百姓攒不下一个铜钱,但朝廷让他们活,穷到极致,乞讨也能获得一两。”
卫时觉惊讶扭头,“你这是什么奇葩想法?”
祖十三冷冷道,“大家都是世间齑粉,想法不重要。”
卫时觉刚说过的话,就被反弹回来了,顿时仰头大笑,“哈哈哈,祖十三,我与你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我们每天在杀人,吃饭喝酒、衣食住行,每时每刻都在杀人。”
祖十三眉头一皱,把顶门棍扔掉,“哪来的酸儒口气?你一生锦衣玉食,哪有资格教育别人,先上战场砍一个建奴再说。”
卫时觉把地坑口盖住,拍拍手到她身边,“十三,问个问题,你家有多少家丁?”
祖十三竟然没隐瞒,“最多的时候有七千。”
卫时觉下巴差点掉落,祖十三看他如此吃惊,纳闷道,“为何这表情?我爹是辽东副总兵,三叔是辽西总兵,七千很多吗?宁远伯最多时候有三万家丁呢,还不是覆灭了。”
“你家现在有多少?”
“零零散散大约三千人。”
“知道宣城伯有多少部曲吗?”
祖十三摇摇头,“部曲与家丁没有可比性,部曲是官身,家丁是卖命厮杀汉。”
“那倒也是,我再问个问题,若是咱们你情我愿睡一个被窝,然后带你回京,可以得到多少家丁陪嫁。”
祖十三本来跟他好好说话,闻言怒目瞪圆,直接蹲下去拿顶门棍。
卫时觉先一步踩住,她恼怒举拳,被直接锁胳膊抱起来,“问你正经话,事关你家生死,事关辽西生死。”
双手被搂在腰间,祖十三羞愤异常,一着急,额头大力撞向面门。
卫时觉下意识歪头。
当得一声。
歪头自然带着耸肩,两下对撞。
祖十三结结实实撞在虎头肩甲,金黄色的流苏一阵摇摆。
嘎,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