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谷内,死寂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星陨阁布下的“九幽噬灵阵”已然全功率运转,漆黑的能量光壁如一口倒扣的巨碗,将山谷与外界彻底隔绝。阵内,阴风怒号,无数扭曲的怨魂虚影自地面裂隙钻出,发出刺耳的尖啸,疯狂汲取着范围内一切生灵的灵气与生机。
林风、赵莽、吴铭、柳依依四人背靠背结成战阵,灵力光华已黯淡如风中残烛,脸色苍白,嘴角溢血,显然在阵法启动的瞬间便已受了不轻的内伤。他们的飞剑、法宝嗡鸣震颤,灵光被那无处不在的吞噬之力急速削弱,只能勉力支撑起一个狭小的防御圈,将昏迷的云澈和瑟瑟发抖的药王宗幸存者孙长老护在中间。
阵眼处,那身着星袍的阁主分身,气息渊深如海,元婴后期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如同磐石镇于狂澜之中,漠然注视着阵内的猎物。他手中不断打出玄奥法诀,加固着阵法,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志在必得的笑意。那笑容在看到启时,变得愈发炽热与贪婪。
然而,阵法的中心,那被无数怨魂重点照顾、被吞噬之力疯狂撕扯的青衫少年,却恍若未觉。
启低着头,看着怀中气息愈发微弱、身体逐渐冰冷的云澈。这个不久前还会对他露出温和笑容、为他讲述凝魂玉髓故事的“朋友”,此刻生命如同流沙般飞速消逝。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而冰冷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比之前任何一次困惑、不喜、恼怒都要来得强烈,来得……疼痛。
他不太明白这种情绪叫什么,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周遭那些怨魂的尖啸、阵法的压迫、星陨阁主的威压,都变得无比刺耳和令人……厌烦。
“为什么?”启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首次染上了晦暗的色彩,他看向星袍阁主,声音很轻,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杂音,“你们,都要骗我?都要伤害……我的朋友?”
他的声音里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深切的困惑与逐渐升腾的冰冷。山谷间的风似乎都为之凝滞。
星袍阁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圣子此言差矣。非是欺骗,而是引导。非是伤害,而是必要的牺牲。唯有剥除这些凡尘俗念的牵绊,您才能真正回归本源,明悟自身之伟大。至于朋友?”他轻笑一声,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蝼蚁之辈,何足挂齿?他们的价值,仅在于为您铺就觉醒之路。”
“蝼蚁?”启重复着这个词,他看着怀中呼吸几乎停止的云澈,又看向苦苦支撑、伤痕累累的林风四人,最后目光落在那位奄奄一息的孙长老身上。他想起了安澜城那些朝他跪拜又因恐惧而逃离的凡人,想起了枯禅寺慧明大师平静赴死的眼神,想起了张禾编的那只草蚱蜢……这些,都是蝼蚁吗?
可就是这些“蝼蚁”,会对他笑,会给他东西,会为他担忧,也会因他而遭受无妄之灾。
一种明悟,混杂着那尖锐的疼痛感,在他纯净的心湖中炸开。
原来,这就是“悲”与“怒”。
“我不喜欢。”启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周遭的空间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那些扑向他的怨魂虚影,在距离他身体三尺之外,便如同撞上无形的壁障,瞬间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竟不是被弹开,而是如同冰雪遇阳般悄然消融,化为缕缕青烟散去。
“我不喜欢你们。”他看向星袍阁主,眼眸中的晦暗迅速被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银芒所取代,“我不喜欢这个阵法。我不喜欢……你们伤害他们。”
话音落下,无需法诀,无需意念引导,仿佛只是最本能的情绪宣泄。
嗡——!
一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每个人灵魂深处的轻鸣响起。
启的胸口处,那原本因惑神花精融入而留下的细微印记,骤然爆发出难以形容的纯净光华!一株晶莹剔透、似真似幻的昙花虚影,自他心口缓缓浮现,花瓣舒展,如梦似幻。
净世灵昙!
它出现的瞬间,仿佛天地间一切污秽、邪恶、负面能量的天敌降临了。柔和而磅礴的净化之力,如同水银泻地,又似春阳融雪,以启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那原本狰狞咆哮的无数怨魂,被这清辉一照,脸上的扭曲与怨毒瞬间凝固,继而化为一片茫然与平静,虚影逐渐淡化,最终如同被洗净的墨迹,彻底消散在空中,竟隐隐有一丝解脱之意。
笼罩山谷的“九幽噬灵阵”那漆黑的能量光壁,在与清辉接触的刹那,发出“嗤嗤”的刺耳声响,浓郁如墨的邪异能量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淡化,构成阵法的符文剧烈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要崩溃瓦解!
“什么?!”星袍阁主脸上的从容与玩味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骇然与难以置信,“这……这是什么力量?!竟能净化幽冥死气,侵蚀上古魔阵?!”
他感受到自身与阵法的联系正在被一股至高无上、不容抗拒的力量强行剥离、净化!那力量层次之高,远超他的理解,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整个纯粹无瑕、不容玷污的世界的意志!
“稳住!”阁主分身厉喝,双手疯狂结印,元婴后期的磅礴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阵法核心,试图稳住即将崩溃的大阵。阵法光壁再次凝实少许,但与那弥漫的净世清辉抗衡,显得异常吃力,如同黑暗在垂死挣扎,抵抗着注定到来的黎明。
林风四人压力骤减,只觉一股温暖纯净的力量涌入体内,不仅瞬间驱散了阵法的吞噬之力和侵入体内的阴寒死气,连先前受的暗伤都在快速愈合。他们惊愕地看向启,看向那株美得惊心动魄的昙花虚影,眼中充满了震撼与敬畏。
“启公子他……”柳依依喃喃道,眼中异彩连连。
“别分心!趁现在!”林风最先反应过来,低喝一声,剑诀一引,原本黯淡的飞剑再次亮起璀璨光华。赵莽怒吼一声,重锤挥舞,吴铭符箓连发,柳依依的绸带如灵蛇出洞,四人全力向周围因阵法动摇而出现滞涩的星陨阁精锐发起了反击。
战局,因启一念之怒,一花显现,而瞬间逆转!
与此同时,那净世清辉的核心,一缕格外精纯的能量,如同拥有灵性般,轻柔地拂过启怀中云澈的眉心。
云澈身体猛地一颤,眉心处那一点微不可查的星辰印记(惑心星种)剧烈闪烁,与净世清辉发生激烈对抗,发出“滋滋”声响。但净世灵昙的力量层次显然更高,那星辰印记只坚持了不到一息,便如同被烈焰灼烧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
“呃啊……”云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紧闭的眼睫剧烈颤动,似乎正从一场无尽的噩梦中挣扎醒来。他体内被阵法吞噬近乎枯竭的生机,也在清辉的滋养下,开始缓缓复苏。
星袍阁主见状,脸色变得无比难看。他千算万算,算尽了启的力量强大,算尽了他的心智单纯,却万万算不到,黑煞宗种下的惑神花精,非但没能污染这鸿蒙之子,反而被他体内那本源之力反向净化,孕育出了如此不可思议的、专门克制一切邪秽的圣物!
这净世灵昙,简直就是他星陨阁诸多邪异术法的克星!
“必须打断他!”阁主分身眼中厉色一闪,再也顾不得活捉的指令,当下决断。他深吸一口气,元婴后期大圆满的修为轰然爆发,周身星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他并指如剑,虚空划动,每划动一次,指尖便凝聚出一颗璀璨夺目、却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星辰光点。
“九天星陨,敕灭玄魔!”
随着他一声低吼,九颗拳头大小、压缩到极致的星辰光球凭空浮现,环绕其身周,散发出令人神魂战栗的恐怖波动。这已非寻常术法,而是蕴含了一丝星辰毁灭真意的神通!每一颗光球,都足以轻易重创甚至灭杀一名元婴初期的修士!
去!他剑指猛地指向启。
咻咻咻咻——!
九颗星辰光球撕裂长空,拖拽出耀眼的尾焰,如同九颗真正的天外陨星,以一种玄奥的轨迹,封锁了启所有退路,悍然轰击而下!其所过之处,连被净世清辉净化过的空间都微微扭曲,显示出其可怕的威力。
这一击,已是这具分身所能发挥的极限力量,意在必杀,至少也是重创!
“启公子小心!”林风等人失声惊呼,想要回援却被周围的敌人死死缠住。
面对这毁天灭地般的九星连珠,启终于动了。
他轻轻将正在恢复的云澈放在身后地面,然后……抬起了头。
他的眼眸中,已彻底被银辉充斥,冰冷,纯粹,不含一丝情感。净世灵昙的虚影在他身后微微摇曳,洒落万千清辉。
他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姿态,只是看着那呼啸而来的九颗毁灭星辰,然后,像是驱赶烦人的蚊蝇一般,轻轻地、吹出了一口气。
呼——
一缕细微的、近乎透明的气流,自他唇间逸出。
这气流是如此的微弱,与那声势浩大、璀璨夺目的九天星陨相比,简直可笑至极。
然而,就是这轻轻的一口气……
那九颗足以轰平山岳、蒸干江河的毁灭星辰,在接触到气流的瞬间,其表面狂暴肆虐的能量,如同被投入无尽虚无一般,不是被击溃,不是被抵消,而是……彻彻底底的、从法则层面上的——
抹消。
没有爆炸,没有闪光,没有声音。
就如同用橡皮擦去了纸上的墨点,那九颗星辰光球,就那么在飞行途中,凭空消失了。
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气流拂过之后,那片区域短暂存在的、连光线和感知都被彻底吞没的绝对虚无,证明着它们曾经存在过,以及……它们是如何消失的。
“……”
死寂。
比阵法笼罩时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论是星陨阁精锐,还是林风四人,甚至包括那星袍阁主分身,全都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吹……吹灭了?
元婴后期大圆满分身倾尽全力发出的、蕴含一丝毁灭真意的神通……被一口气……吹没了?
这是何等荒谬!何等恐怖的力量?!
星袍阁主分身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第一次攫住了他这具由能量和神念构成的身体。他终于清晰地认识到,眼前的存在,其力量层次根本与他不在同一个维度!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阴谋、所有的掌控欲,在这种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可笑而可怜!
启缓缓转眸,那双冰冷的银辉之瞳,锁定了他。
星袍阁主分身如坠冰窟,他想逃,却发现自己周身空间已被无形之力彻底禁锢,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启看着他,缓缓抬起了手。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嗡!
那枚一直安静躺在启怀中的“天赦令”,突然自主飞起,散发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白金色光芒,悬浮在启与星袍阁主之间。令牌上那个古老的“赦”字道文流转,散发出一种庄严肃穆、代表天地秩序的气息。
同时,一个温和却带着毋庸置疑威严的声音,仿佛跨越无尽空间,直接在启的心湖中响起,也回荡在整片山谷:
“小友,手下留情。此獠分身,灭之无益,反污净手。且留他回去,传话于他身后之人:苍澜有序,巡天有责。试探已过,底线已明。若再越界,勿谓言之不预也。”
是玄玑真人的声音!这枚天赦令,竟也是他的一缕神念印记所在!
启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那枚散发着熟悉气息的令牌,眼中冰冷的银辉微微波动了一下,似乎认出了这是那个在流云城给他令牌、语气还算温和的老者。
他又看了看那被彻底禁锢、脸上首次露出惊惧之色的星袍阁主分身。
杀了?确实,有点“脏”。他不喜欢。
而且,这个老者的声音,让他想起“规矩”和“底线”这些词,虽然他还不是很懂,但似乎……有点道理。
他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那枚天赦令光芒渐歇,轻轻落回启的手中。
星袍阁主分身顿觉周身禁锢一松,却丝毫不敢妄动,只是脸色铁青,无比难看地死死盯着启和那枚令牌。
启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然后用一种平静无波、却足以让所有听到者心胆俱寒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复述了刚才听到的话,虽然稍显磕绊,但意思分毫不差:
“……试探已过,底线已明。若再越界,勿谓……勿谓言之不预也。”
说完,他便不再看那阁主分身,转身蹲下,关切地看向地上悠悠转醒的云澈。
星袍阁主分身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羞愤、恐惧、不甘、骇然交织。最终,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启的背影一眼,仿佛要将这个身影彻底烙印进灵魂深处。
他一句话也未说,袖袍一挥,卷起那些残存的、惊魂未定的星陨阁精锐,化作一道黯淡的星光,狼狈不堪地冲破了那已是千疮百孔的九幽噬灵阵残余光壁,瞬息消失在天际。
笼罩沉疴谷的阴霾与死寂,随着阵破人逃,终于开始缓缓消散。
阳光,重新洒落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
只留下山谷中,劫后余生的众人,以及那个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扶起刚刚苏醒、眼神还有些茫然的云澈的青衫少年。
第6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