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的手指还停在腰带上,风把布条吹得轻轻晃动。他盯着那片被尘雾扫过的地面,枯树下的炭灰痕迹已经模糊,但那三个字的轮廓仍刻在眼里——“勿信陈”。
他没出声,只将蓝布带重新系紧,动作缓慢,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他站直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屑,转身走向训练场边缘的一处空地。
没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可气氛已经变了。刚才还热火朝天的练习声渐渐低了下去,有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说话,目光时不时扫向他这边。一个原本正跟着老卒练错劲掌法的弟子忽然停下,默默收了势,拎起自己的短棍走开了。
白芷从另一侧走来,脚步很轻,眉心微蹙。“你看见了?”她低声问。
陈无涯点头,视线掠过人群。“不止是刻字。这话已经在传了。”
“什么话?”
“说错劲伤身损气,练久了会走火入魔。”他笑了笑,“还有人说,我那半卷残心法是从异族手里换来的,教你们的,其实是毁根基的邪法。”
白芷眼神一冷。“荒唐。这些人自己都没试过,凭什么下定论?”
“可他们信了。”陈无涯望着远处几个背对他站着的人,“越是不懂的,越敢说得斩钉截铁。”
他没再往前走,而是绕到各组之间,挨个查看训练情况。不插话,也不指点,只是问一句:“你练的时候,有没有哪一刻觉得顺?”
有人摇头,有人犹豫,也有人脱口而出:“有。昨天夜里练枪崩劲,突然一下就通了,手臂像被电了一下,但特别爽。”
“那你信那些话吗?”陈无涯问。
那人咧嘴一笑:“我自己试出来的,还能骗我?”
陈无涯点点头,走了。
一圈下来,他心里有了数。真正动手练过的人,哪怕只练出一次错劲,都不会轻易动摇。而那些嚷得最凶的,要么从未参与,要么只在一旁观望。
谣言不是自发的,是种下的。
午时刚过,一名外派弟子走到教头面前,递上一份调令申请。“我要回本门。”他说,“师父传话,说这功夫太险,不准再学。”
教头皱眉:“你现在走,等于前功尽弃。”
“可江湖上都在说……”那人声音压低,“他是细作,故意用邪法废我们根基,好让异族大军长驱直入。”
周围几人听了,纷纷低头不语。
陈无涯站在不远处,听得很清楚。他没上前争辩,反而转身去了记录营帐,翻出近三日的轮值名单和站位图。白芷跟进来,见他专注地勾画着什么,便安静站在一旁。
“你看这些名字。”他指着几行字,“都是夜间巡逻后第二天就开始议论的。而且他们提到‘走火入魔’这个词的频率太高了,几乎一字不差。”
白芷凑近看。“你是说……有人统一口径?”
“不止。”他翻开另一张纸,“这几支队伍换岗时间相近,活动区域都靠近东侧粮棚。我刚才留意过,每次流言扩散前,总有几个人在那附近碰头,说话时背对别人。”
白芷眼神一凝。“他们在传递消息?”
“不是明传,是暗引。”陈无涯合上册子,“先让几个人听见‘关键词’,再让他们当成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就成了‘大家都这么说’。”
帐外传来一阵喧哗。两人走出去,只见一名年轻弟子站在场中,脸色涨红,对着一群同伴大声道:“你们还跟着练?我听说有人半夜吐血,藏都藏不住!他陈无涯自己不练,光让我们拿命试!”
人群骚动起来。
陈无涯缓步上前,没看那弟子,而是从旁边拿起一根竹竿,手腕一抖,咔嚓折成三截。他蹲下身,把断枝错位拼接,形成一个歪斜却稳当的三角结构,然后轻轻敲了敲地面。
“能拼回去吗?”他问。
没人回答。
“断了不可怕。”他说,“怕的是不敢接。你们说我教的是歪路?可我每一步,都是从摔出来的坑里爬上去的。”
他抬头看向那个质问的弟子。“你说我害你?那你告诉我,你练过吗?练过几招?打出过一次错劲没有?”
那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没练过,就说它有毒。”陈无涯声音不高,“可那边练到手掌开裂还在坚持的人,是你替他们喊停的吗?”
他指向靶场角落。一名使双锏的壮汉正反复练习回拉突砸,虎口渗血也不肯停下。另一侧,老卒们已开始将错劲融入阵型配合,枪尖震颤的节奏虽乱,却透着一股生猛的力道。
“你怕走火入魔?”陈无涯站起身,拍了拍手,“那你去问问他们,哪一个是走火了才练出来的?”
人群沉默。
他又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粮棚方向。“我知道是谁在传话。我不怪你们不懂,但我警告——别拿别人的命,去赌你的私心。”
话音落下,没人再出声。
那名年轻弟子低下头,慢慢退进人群。一些原本动摇的人开始重新握紧兵器,悄悄回到训练位置。
白芷走到他身边,低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等。”他说,“现在抓人,只会让他们换个说法再来。我要看清楚,这根线到底通向谁。”
他站在原地没动,视线落在东侧粮棚的阴影处。那里有三人正收拾工具准备离开,其中一人走路时左手习惯性扶着腰侧,像是旧伤未愈。他们的交谈很简短,临走前,其中一人抬手摸了摸耳垂,动作极快,像是某种信号。
陈无涯记住了这个细节。
太阳偏西,训练场上的人陆续散去。有人仍心存疑虑,但也有人重新投入练习。一名厨役模样的人拿着木棒,在角落一遍遍模仿甩劲动作,虽然笨拙,却咬牙坚持。
陈无涯看着,没再说话。
白芷站在他身旁,手按在剑柄上,目光警惕地扫过营地各处。
夜风渐起,吹动旗角。粮棚门口,那三人中的一个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演武场,随即迅速隐入暮色。
陈无涯的手缓缓攥紧腰间的蓝布带,指节微微发白。
他知道,这还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