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残余的木屑与血腥味,吹过死寂的官道。
那盏昏黄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简陋的茶摊和那个佝偻的老婆婆,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试探,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安月瑶催马上前,看着沈天君那张恢复如常、甚至比月色还要清冷的俊美侧脸,终究还是没忍住,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侯爷……那碗毒茶,您真的……”
她不敢想下去。
那可是十九味天下奇毒熬成的索命汤,别说是人,就是一头铁打的凶兽,喝下去也得化成一滩脓水。
他怎么敢?他又怎么能……安然无恙?
“你说那个?”沈天君偏过头,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惊魂未定的眸子,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戏谑,“怎么,怕本侯死了,你这趟江南之行就白来了?”
安月瑶被他这句玩笑话噎得一滞,又急又气,眼圈都有些泛红:“侯爷!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性命?”沈天君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回味似的说道:“味道不怎么样,下次让他们换个手艺好的茶博士。至少,也得让本侯尝出点新意。”
沈天君修炼独尊功法已经数日了。这功法除了在修复他的经脉,也在渐渐改变他的体质。现在的他说不上万毒不侵,但一般的凡俗毒药已经伤不到他了。
看着他那副云淡风轻、视剧毒如无物的模样,安月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所有担忧和疑问都咽了回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位侯爷的认知,或许永远只停留在冰山一角。他的强大,他的算计,他的底牌,都如同深不见底的渊海,让人敬畏,也让人……心生寒意。
她默默地勒紧缰绳,不再言语,只是跟在他身后,一同驰入那无边的夜色。
……
马蹄疾驰,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一座雄伟壮阔的巨城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姑苏。
一座被誉为“人间天堂”的锦绣之城。
与金陵的厚重威严不同,姑苏城更像一位养在深闺的绝代佳人,一砖一瓦都透着精致与富庶,一条条水道如碧绿的绸带,在城中蜿蜒穿行,画舫穿梭,丝竹悦耳,就连空气中都仿佛飘荡着脂粉的香气与醉人的靡靡之音。
然而,在这片极致的繁华之下,沈天君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恰在此时,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蛮横地从街角冲出,车夫高声呵斥着行人避让。路边一个卖炊饼的小贩躲闪不及,整个摊子被撞翻在地,热腾腾的炊饼滚了一地,沾满了泥水。
小贩的女儿,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伸手想去捡地上的饼。
车帘被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掀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富商探出头,非但没有半分歉意,反而厌恶地啐了一口:“不长眼的东西!弄脏了本老爷的马车,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不远处的几名守城士兵对此视若无睹,依旧懒洋洋地靠在墙边,仿佛眼前这一幕,不过是这座城市每日都在上演的寻常戏码。
沈天君的目光在那富商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看到的,是豺狼般的贪婪;在那几个士兵身上扫过,看到的,是早已麻木的冷漠;最后落在那对敢怒不敢言的父女身上,看到的,是已被磨灭了所有希望的死寂。
一座用无数白骨堆砌起来的销金窟。
三人来到高大的城门前,为首的一个守城小队长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三人,眼中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警惕和傲慢。
“站住!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可有路引?”
袁天罡翻身下马,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份路引,连同一个黑铁打造,正面刻“锦”,背面刻鹰的腰牌,一同递了过去。
那小队长原本还一脸不耐,可当他看到那块代表着朝廷最神秘暴力机构的腰牌时,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锦衣卫?
他脸上的懒散瞬间收敛,但眼中却闪过一丝更深的狐疑。他将路引和腰牌还给袁天罡,脸上挤出一个熟络的笑容,状似随意地抱怨道:
“哎哟,原来是锦衣卫的大人,失敬失敬!最近城里不太平,我们这差事也难做。说起来,咱们姑苏卫所的路百户,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惊天大案,连他最爱去的杏花楼都好些日子没光顾了,害得楼里的姑娘们天天念叨。几位大人瞧着面生,可是从京城来协助路大人办案的?”
这番话看似攀谈,实则暗藏机锋,既点了本地锦衣卫头头的名字,又点出了他的生活习性,滴水不漏地设下了一个圈套。
袁天罡却是冷哼一声,那双隐藏在青铜面具下的眼睛,陡然射出两道冰冷的寒芒,盯得那小队长头皮发麻。
“锦衣卫办案,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城门卒来打听了?”
“我等身负要务,速速放行,若是耽误了侯……大人的正事,你担待得起吗?”
那小队长被袁天罡身上那股如山似岳的煞气一冲,吓得浑身一哆嗦,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抹了然。
“是!是!小的不敢!小的该死!”
他赶忙点头哈腰地让开道路,对着身后的士兵连连挥手:“快!快放行!让大人们过去!”
沈天君一行三人,在周围士兵敬畏中夹杂着探究的目光中,策马缓缓入城。
直到三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那小队长才缓缓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脸上的谄媚瞬间被一片阴冷所取代。
他对着旁边一个心腹同僚,压低了声音,眼神阴狠。
“去,立刻禀报百户大人!就说城里来了三个硬茬子,拿着锦衣卫的腰牌,但来路不明!”
“我提了路大人和杏花楼,他们半点反应没有,那个领头的还拿官威压我,八成不是自己人!这帮外来的,不懂姑苏的规矩!”
“这节骨眼上,突然冒出三个外来的锦衣卫……恐怕来者不善,让大人早做准备!”
……
进入姑苏城,喧嚣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安月瑶看着这繁华盛景,又想起刚才城门口那惊心的一幕,忍不住问道:“侯爷,我们……不先找家客栈落脚吗?连夜赶路,您也该歇歇了。”
“不急。”沈天君勒住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弧度,“没听到刚才那位守城官爷的话吗?”
“嗯?”安月瑶有些不解。
“咱们锦衣卫的‘路大人’,可是杏花楼的常客。”沈天君的语气变得玩味起来,“看来,这姑苏城的锦衣卫,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连看门的,都敢拿上官的私生活来当试探的筹码,有意思。”
安月瑶冰雪聪明,瞬间反应了过来。
“您是说……刚才那个守城士兵,他是在试探我们?”
“不然呢?”沈天君淡然道,“一个看城门的,敢这么随意地攀谈锦衣卫百户逛窑子的事。他要么是活腻了,要么就是故意为之,而且有恃无恐。”
“如果咱们是姑苏本地的锦衣卫,为了维护同僚和卫所的脸面,反应绝不会是袁先生那样的冷漠。或斥责,或辩解,总会有些情绪波动。”
“可袁先生的反应,恰恰证明了我们对这位‘路大人’一无所知。所以,我们现在,在他们眼里,就是三个来路不明,意图不明的‘外来者’。”
安月瑶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她这才明白,从踏入姑苏地界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落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每一个看似寻常的问候,背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
这位“路大人”,怕是要倒大霉了。
沈天君没有再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街道深处,仿佛能穿透重重屋檐,看到那个此刻或许还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路大人”。
“袁先生。”
“属下在。”
“去,寻锦衣卫卫所。”
沈天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寒意。
“走吧,本侯今天心情不错,决定先去拜访一下这位……热爱听曲儿的同僚。”